總督衙門的青銅鉚釘在烈日下泛著青黑的光,周明禮數(shù)到第三百八十四顆時,喉頭的血腥味已壓不住。他跪在滾燙的青磚地上,懷中光緒詔書的絹帛被汗水浸透,明黃龍紋洇成病怏怏的土色。
"周教習(xí)再往前半步,"巡防營統(tǒng)領(lǐng)的馬靴碾著他的《破約保路》血書,"可就是謀逆大罪了。"鑲銀靴跟刺破宣紙的脆響里,周明禮聽見身后三千請愿者粗重的喘息——那是藥鋪伙計攥緊秤桿的咯吱聲,是絲坊女工絞緊白綾的裂帛聲。
卯時三刻,第一縷陽光劈開衙門前鑄鐵狴犴的獠牙。王德順突然從人群里暴起,粗布衣襟迎風(fēng)展開如戰(zhàn)旗。木匠黧黑的脊背上,反刻的"川人死爭"在晨光中凸出血痂,每個字都似從皮肉里掙出來。
"還我路權(quán)!"
三千人的怒吼震得衙署瓦當(dāng)簌簌作響。周明禮抬頭望向丈高的朱漆鐵門,突然發(fā)現(xiàn)門縫里滲出暗紅液體——不是血,是半凝固的朱砂混著桐油,正沿著門板上的狴犴浮雕往下淌。那是上月新漆的衙門鐵門,此刻卻在眾人注視下詭異地剝落漆皮,露出底層密密麻麻的洋文鋼印。
"克虜伯兵工廠..."趙三小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扮作送水婦人,陶罐底暗藏的黃銅鏡正將陽光折射到鐵門上,"趙爾豐用買鐵軌的銀子,給德國人造了這座鬼門關(guān)!"
驚雷般的金屬摩擦聲驟然炸響。鐵門緩緩洞開時,周明禮看見新軍槍刺組成的密林——德制毛瑟槍的烤藍(lán)在晨光中泛著毒蛇般的幽光。更可怕的是門楣陰影里那挺馬克沁機槍,冷卻水筒上的鷹徽正俯瞰著跪地的人群。
"川民聽真!"戈什哈的吼聲帶著血腥氣,"鐵路國有乃朝廷德政,爾等速速退——"
王德順的斧頭就是在這時飛出去的。棗木斧柄在空中劃出弧線,斧刃劈在鐵門正中一顆鉚釘上,火星四濺中竟傳出金鐵交鳴的龍吟。那顆百年未動的青銅鉚釘應(yīng)聲崩裂,露出內(nèi)里暗藏的銅管——管壁上"四國銀行團密約"的洋文如蜈蚣般蠕動。
機槍手的手指扣上扳機的剎那,周明禮突然躍起。他展開的光緒詔書被晨風(fēng)鼓成帆影,絹帛上的"商辦"二字正正擋在槍口前。這個熟讀圣賢書的夫子,此刻竟用最荒誕的方式踐行著"以文載道"。
"先帝遺詔在此!"他的吼聲撕心裂肺,"爾等要弒君不成?!"
時間仿佛凝固。機槍手的瞳孔在詔書明黃底色中收縮成針尖,汗珠順著扳機凹槽滑落。趙三小姐的陶罐突然墜地,混著蒙汗藥的清水漫過青磚,在陽光下蒸騰起迷離的霧氣。
"砰!"
槍聲是從西轅門傳來的。周明禮看見王德順的左肩炸開血花,木匠卻借著沖擊力撲向機槍。馬克沁的帆布彈帶被生生扯斷,黃銅彈殼雨點般砸在趙三小姐藏身的石獅底座,敲出編鐘般的轟鳴。
鐵門在此刻轟然閉合。周明禮被氣浪掀翻在地,后腦撞上狴犴石雕的瞬間,他看見此生最駭異的景象——三千請愿者的血從青磚縫隙里滲出,竟沿著磚面陰刻的漕運圖蜿蜒,在衙門前匯成個巨大的"蜀"字。
"周先生!看鉚釘!"趙三小姐的尖叫刺破硝煙。她發(fā)間的白絨花不知何時插進(jìn)了鐵門縫隙,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那是遇水即發(fā)的西洋火棉,花蕊里藏著的雷汞引信已冒出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