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薄荷夏天

周六清晨的醫(yī)院走廊比許亦想象中要嘈雜。

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早餐的粥香，護士推著藥車從身邊經過，車輪發(fā)出規(guī)律的咔嗒聲。許亦站在電梯口，看著陳衍熟練地與一位護工阿姨打招呼，還順手幫她扶住了即將滑落的病歷本。

"等會兒見到我媽，別太驚訝。"陳衍按下電梯按鈕，手指在"7"上停留了一秒，"化療讓她...瘦了不少。"

許亦點點頭，發(fā)現(xiàn)陳衍今天特意穿了件淺藍色襯衫——袖口整齊地扣著，恰好遮住手腕上的疤痕。

電梯門開時，陳衍突然抓住許亦的手腕："如果她說奇怪的話..."

"嗯？"

"就當沒聽見。"陳衍松開手，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笑，"止痛藥的副作用。"

病房門牌上寫著"陳雪梅"三個字，字跡已經有些褪色。陳衍敲門的手指關節(jié)處有細小的傷痕，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過。

"小衍來啦？"

病床上的女人轉過頭時，許亦還是沒控制住表情的變化。陳衍母親的顴骨高高凸起，眼睛卻亮得驚人，枯瘦的手背上布滿針眼。但她笑起來時，眼角的弧度與陳衍一模一樣。

"這就是許亦吧？"陳母撐著坐起來，"小衍說你是他轉學后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許亦遞上水果籃，發(fā)現(xiàn)床頭柜擺著個相框——照片里十歲左右的陳衍站在泳池邊，舉著獎牌笑得燦爛，身后站著個穿運動服的高大男人。

"我爸。"陳衍把相框扣在桌面上，"媽你別亂動，輸液管要纏住了。"

陳母卻拉住許亦的手："小衍這孩子從小就不愛說話，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她的掌心滾燙，"上次他手腕..."

"媽！"陳衍猛地打斷，手里的保溫桶發(fā)出哐當一聲響，"喝湯。"

許亦看著陳衍近乎慌亂地擰開保溫桶，熱氣騰起時，他注意到陳衍的睫毛在劇烈顫抖。

"好好好，不說這個。"陳母接過碗，突然對許亦眨眨眼，"你知道嗎，他小時候第一次參加游泳比賽，緊張得把泳褲穿反了..."

"媽！"

陽光透過紗簾照進來，陳衍耳尖通紅的樣子讓許亦心頭一顫。他接過陳母遞來的相冊，看見六歲的陳衍戴著泳鏡泡在兒童池里，門牙缺了一顆。

"他以前很愛笑的。"陳母的聲音輕下來，"后來他爸..."

病房門突然被推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走進來，看到許亦時愣了一下："家屬？"

"同學。"陳衍站起身，肩膀繃得筆直，"檢查報告出來了？"

醫(yī)生示意他出去說話。門關上的瞬間，許亦看見陳母的笑容消失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被單。

"醫(yī)生每周六都會來。"她輕聲說，"每次都說同樣的臺詞——'情況不太樂觀'。"

許亦不知該說什么，只好握住她的手。窗外傳來鴿子撲棱翅膀的聲音。

"小衍他爸上周來過。"陳母突然說，"說要帶兒子去省隊集訓。"她的指甲陷入許亦的手背，"我拿水果刀趕他走的。"

許亦這才注意到床頭抽屜露出一角銀色——是把折疊水果刀，刀刃上有暗紅色痕跡。

"阿姨..."

"我知道他在學校也不安生。"陳母松開手，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那混蛋找人盯著小衍，想逼他回去訓練。"她咳嗽起來，"許亦，幫我看著點他...小衍他...最近又開始做噩夢了。"

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打斷了談話。陳衍走進來時臉色蒼白，卻擠出一個笑容："醫(yī)生說白細胞指數(shù)上來了。"

許亦看著他顫抖的指尖，突然明白為什么陳衍總能把薄荷糖拋得那么準——那是種經年累月訓練出來的、完美的偽裝。

中午的陽光曬得人發(fā)暈。醫(yī)院天臺的風很大，陳衍趴在欄桿上，襯衫被吹得鼓起來，像張滿的帆。

"我媽的病..."他的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最多三個月。"

許亦的呼吸一滯。陳衍轉過頭，陽光下他的瞳孔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琥珀色："所以她急著見你。"

"什么？"

"她覺得..."陳衍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覺得我好不容易有個朋友。"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許亦突然抓住陳衍的手腕，把他拽離欄桿："不是朋友。"

陳衍愣住了。

"至少我不只想當朋友。"許亦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風突然停了。陳衍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細小的陰影，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許亦感覺到他的脈搏在自己掌心下瘋狂跳動。

"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個不合適..."許亦松開手，"但我不想后悔。"

陳衍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后退半步，從口袋里掏出薄荷糖，卻因為手抖撒了一地。銀色糖紙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散落的小星星。

"許亦。"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我可能...比我爸更糟糕。"

許亦彎腰撿起一顆糖，剝開糖紙遞過去："嘗嘗？"

陳衍怔怔地接過糖，指尖碰到許亦的手心時像被燙到般縮了一下。薄荷糖在他嘴里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甜嗎？"許亦問。

陳衍點點頭，眼眶發(fā)紅。

"那就夠了。"許亦把剩下的糖塞進他口袋，"其他的...以后再說。"

回病房的路上，陳衍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驟變。

"我爸。"他掛斷電話，但鈴聲立刻又響起來，"他查到我在醫(yī)院。"

許亦奪過手機按下接聽鍵，里面立刻傳來暴怒的吼聲："翅膀硬了是吧？敢掛我電話！省隊的張教練明天..."

"陳教練。"許亦打斷他，"您兒子現(xiàn)在是我男朋友，請不要再騷擾他。"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陳衍瞪大眼睛，手里的病歷單嘩啦一聲掉在地上。

"你...你是誰？"電話里的聲音突然變得危險。

許亦直接關機，把手機還給呆若木雞的陳衍："抱歉，擅自決定了。"

陳衍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他蹲下去撿病歷單，手指微微發(fā)抖："你...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知道。"許亦也蹲下來，正好對上陳衍抬起的眼睛，"意味著你爸可能會來學校鬧事，意味著我們會被教導主任談話..."他輕輕握住陳衍的手，"也意味著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再是一個人了。"

一滴水珠砸在病歷單上。陳衍慌忙低頭，但許亦已經看到了——那是他轉學以來第一次落淚。

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兩人同時站起身。護士推著藥車經過時，陳衍悄悄勾住了許亦的小指。

"我媽會高興的。"他小聲說，"她一直...想要個這樣的兒子。"

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足以覆蓋過去所有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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