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總帶著些黏膩的濕意,卷得烏拉那拉府后院的海棠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鋪了層碎胭脂。
宜修坐在窗邊,指尖反復摩挲著枕邊那身月白軟緞騎裝的邊角,針腳是她昨夜就著殘燈親手縫補的,細密得像她藏在心底的念頭——今日,她要出府去。
窗欞外傳來丫鬟們走動的細碎腳步聲,混著隱約飄來的笑語。
宜修將騎裝往箱底塞了塞,壓在幾件洗得發(fā)白的素色滿袍下頭,鏡中映出的臉依舊是那副寡淡模樣,唯有眼底藏著點不易察覺的亮。
“二小姐,該去給大夫人請安了?!奔羟镙p手輕腳地走進來,手里捧著件石青色的素面披風,“天兒涼,披上吧,仔細凍著?!?/p>
宜修接過披風往肩上搭,指尖觸到布料上粗糙的針腳——這是姨娘前幾日連夜給她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卻比府里繡娘做的衣裳更讓人心頭發(fā)暖。只是想起姨娘將披風塞給她時,眼里那抹欲言又止的怯懦,攥著披風帶子的手又緊了緊。
姨娘總說“忍忍就過去了”,可這“忍”字像根細刺,扎在心頭三年,早就磨出了血痕。
自從三年前嫡母借著婚嫁的借口將她接到了身前教養(yǎng),便是如此了。
穿過回廊時,恰逢柔則帶著丫鬟從對面走來。
她今日穿了件煙霞色的撒花羅裙,裙擺掃過青石板,帶起幾片海棠花瓣,鬢邊那支赤金點翠步搖隨著腳步輕輕晃動,卻半點不見驕矜。
“妹妹這是往額娘院里去?”柔則的聲音像浸了春日的溪水,溫溫柔柔的,“方才我去給額娘請安,見她正翻看著新得的東珠,說要挑兩顆給你我做耳墜呢?!?/p>
宜修垂下眼睫,瞥見自己和柔則腕間兩只銀鐲子——還是上月她生辰時,柔則偷偷將自己的月錢攢下來給她打的,是一對,鐲身被磨得發(fā)亮。
“姐姐先去吧,我給額娘請過安就來?!?/p>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怕泄露了喉頭那點又酸又澀的暖意。
柔則卻停下腳步,往她身邊湊了湊,袖口的銀鈴輕輕晃了晃:“昨日我跟額娘提了,說想請個騎師學騎術,額娘雖沒應,卻也沒駁。等會兒請安時,你順著我的話頭再說幾句,或許……”
宜修猛地抬頭看她,柔則的眼底映著廊外的海棠花,澄澈得像一汪清泉:“我知道妹妹悶得慌,出去透透氣總是好的?!?/p>
她知道柔則的身體不好,又向來不喜歡騎射。
正房里的檀香味濃得有些發(fā)悶。
宜修剛邁進門檻,就見額娘斜倚在鋪著軟墊的榻上,手里捏著串十八子,指腹反復摩挲著最圓潤的那顆。
旁邊的小幾上擺著剛沏好的龍井,水汽氤氳了她半邊臉,看著倒比平日里溫和些。
“跪下?!?/p>
溫和不過是錯覺。
額娘的聲音剛落,宜修已經(jīng)屈膝跪在冰涼的青磚上,裙擺下的膝蓋立刻傳來刺骨的寒意。
她垂著眼,看見自己的影子被窗欞切成碎塊,像極了這三年來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