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罌挽著顧尋嶼的胳膊緊跟著他進了舞廳。她指尖輕扣在他的手臂上,掌心貼著那層薄薄的呢料,能感受到他體溫的余燼。
“顧少爺這邊請?!?/p>
大門處的招待生身穿熨帖筆挺的制服,金扣雪亮,一手扶著白手套,一手彎在胸前,恭敬地做出一個請的姿勢,語氣恰到好處,不卑不亢。
琉璃轉門緩緩合上,身后的街聲被隔絕,映入眼簾的是流光溢彩的燈影與繾綣繽紛的爵士樂。顧尋嶼每走過一處,仿佛空氣都隨之沉靜了半分——
“顧少?!?/p>
“顧少爺晚上好!”
“顧先生——”
廊道兩側,侍應生、女招待、擦肩而過的舞女紛紛低聲致意,有人微微躬身,有人眸中藏著細碎光芒。顧尋嶼神色未變,只淡淡頷首回應,步履從容,像是穿梭在他一手編織的世界。
顧尋嶼在一處靠近舞池邊的卡座前站定,天花板上懸著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光線打在他挺拔的身形上,像為他鍍上了一層金邊。
就在他停下的同時,一旁一直默默跟隨其后的服務生已上前半步,動作利落而不失禮數(shù),雙手一前一后,熟練地拉開絨面椅子。那是一把帶著金漆雕花的高背椅,椅腳落地時幾乎沒有聲響,仿佛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演練,連氣息都精準拿捏。
“顧少爺,請?!狈丈吐暤?,語調溫順克制,眼神不浮不躁,隱約透出一絲對權勢的熟稔敬畏。
姜罌輕巧地松開顧尋嶼的手臂,像一只鳥兒從枝頭躍下,在椅邊微微屈膝,修長的手指撥了撥裙角坐下,身姿嫻雅。顧尋嶼則在她落座后,從容坐在她身側,修長的手指輕敲了下桌面,示意可以上酒。
那服務生立刻會意,微微欠身,轉身而去,身影干凈利落地隱沒在燈影浮動的人群中。他穿行于穿金戴銀的客人之間,腳步輕盈無聲,像一尾滑入水中的魚。不一會兒,便托著一只銀托盤回來,托盤上放著一瓶醒過的紅酒和兩只薄壁高腳杯。
他將酒緩緩倒入杯中,深紅的液體沿著杯壁蜿蜒而下,像一縷夜色緩緩滑入夢境。
舞廳里,薩克斯低沉的尾音在空氣中拖曳,像有人在耳邊低語。琉璃燈下,光線柔軟,曖昧得像是撒了一地的私語。光和影在桌面上交纏,一如此刻未曾說破的氛圍。
“喝一杯嗎?”
顧尋嶼微偏過頭,眉眼柔和得像水墨。指尖輕捏著酒杯杯柄,舉起時動作極慢,像帶著某種無言的試探。他的眼眸映著玻璃杯里深紅的酒液,也映著姜罌臉上那抹難以琢磨的笑意。
姜罌唇角一彎,笑容溫婉得體,卻又像霧氣一樣輕輕掠過他的試探。
“抱歉,我要去趟洗手間?!?/p>
“失陪了”
她起身時動作輕柔,雙手不著痕跡地將旗袍下擺抹平,一步步走入燈光的明暗交錯中。細跟白色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而有節(jié)奏的“嗒嗒”聲,像是在回應著那曲悠揚的爵士樂。
顧尋嶼望著她的背影,手中的酒杯微微晃動,液面泛起一圈細小的漣漪。他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含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慢慢將酒送到唇邊。
——過了許久,舞廳內的樂曲已換了兩輪,杯中的紅酒也只剩下淺淺一口,顧尋嶼仍不見姜罌的身影。
他倚在椅背上,指尖輕敲著杯腳,眼神時不時掃向舞廳后方那扇半掩的廊門,眉頭不動聲色地皺了一下。燈光映在他腕上的金表上,表盤上的指針已悄悄走過了十七分鐘。
顧尋嶼低頭看了一眼,唇角略顯不耐地輕輕一抿,那雙慣常含著疏離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冷意。
一旁貼身而立的手下悄然俯身,壓低聲音開口道:
“少爺,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要不要我去看一下?”
顧尋嶼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慢悠悠地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紅酒劃過喉嚨的瞬間,仿佛也把那點原本浮動在眼底的柔光一并吞下。他抬眸,目光淡淡地掃了那手下一眼,仿佛那人只是空氣的一部分。
“不用了?!?/p>
語氣極淡,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決絕。
他微微偏過頭去,將酒杯擱回桌面,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指尖一根接一根地收起,交疊擱在膝上,坐姿筆挺如刀鋒。他臉上恢復了那副一貫的冷漠疏離,就像方才那一點點因姜罌而生的柔軟,不過是錯覺。
身邊的手下看著時間愈發(fā)尷尬,再次低聲湊近了些,壓著嗓子問道:“那……要不要我派人摸摸她的底?”
聲音不大,卻像一枚石子投入沉寂水面。
顧尋嶼眼眸低垂,指節(jié)輕輕敲了敲膝蓋,半晌,輕輕嘆了口氣。那口氣里沒有情緒起伏,卻似乎壓著一層說不清的倦意和煩悶。
“算了?!?/p>
他語氣淡淡,像是在談一個無關緊要的生意,唇角甚至牽起一抹嘲諷似的笑意,低聲續(xù)道:
“這種女人……能圖什么呢?”
語調平緩,卻帶著一絲諷刺與某種說不清的悵然。他的眼神落在桌上的紅酒杯上,那杯子早已空了,杯壁上殘留著一圈深色的痕跡,就像某種已被揭穿的偽裝,徒留痕跡。
一旁的手下垂著眼眸,不敢多言,只低低地應了句:
“是?!?/p>
氣氛沉靜下來,周圍熱鬧依舊,笑語歡聲未曾斷過,可在這一方小小的卡座里,空氣仿佛突然冷了幾分。顧尋嶼單手撐著下頜,目光穿過舞廳喧囂的人群,看不清他在看什么,只覺那雙眼里不再有任何溫度,像一潭死水。
他本不該動心,可偏偏她那點神秘,那點若即若離的溫柔,像是用鉤線拴著人心,留下一點點癢。
可現(xiàn)在——
他冷笑一聲,什么都沒說,仿佛終于徹底看清了一場游戲的底牌。
顧尋嶼的眼神在舞廳人群中隨意掃過,卻忽然頓住了,眸光一凝。他的脊背不自覺挺直了幾分,接著像是下意識地抬手理了理衣襟與袖口,動作迅速而克制。
他站起身,目光已帶著一絲少有的鄭重:
“爹?!?/p>
順著他目光望去,只見一名年約六旬的中年男人正緩步而來——西裝剪裁得體,銀灰色發(fā)鬢梳得一絲不茍,神情威嚴中自帶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那正是顧尋嶼的父親,顧家當代掌權人,顧景濤。
顧景濤目光在兒子身上略略一頓,神情不顯喜怒,只輕輕點頭:“怎么這么晚才來啊?”
他的語氣平平,卻帶著天然的審視意味,似乎任何一句尋常問話,從他口中說出便自動附加了分量。
顧尋嶼低聲應著,神情收斂了先前的淡漠,語氣溫和許多:“哦,有點事情耽誤了?!?/p>
他沒有多解釋,只用最簡潔的語句帶過。手下也早已垂首退至一旁,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
顧景濤眼神在卡座上的紅酒與空杯之間掃了一眼,似乎意識到什么,卻并未點破。他只是淡淡道:“那邊有幾位叔伯,我?guī)闳フJ識一下。”
顧尋嶼點了點頭,應聲:“好?!?/p>
他說完,隨手撈起放在桌角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整個人又恢復成那個眾人熟知的顧家少爺,沉穩(wěn)冷靜,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而此刻,姜罌的名字,他連想也不愿再想。
就在顧尋嶼側身準備隨顧景濤離開之際,原本悠揚流轉的輕柔樂曲戛然而止。
只聽“砰——”地一聲重鼓
如驚雷劈入水面,緊接著是一陣迅猛凌厲的鼓點,一如驟雨狂落。旋律倏地轉調,從溫婉婉轉的圓舞曲,猛地變作節(jié)奏明快、節(jié)拍凌厲的爵士樂。
銅管樂器一聲聲穿破空氣,如刀鋒般劃開整個舞廳氛圍。
顧尋嶼的腳步頓住了,眉頭微蹙,目光下意識投向舞臺的方向。原本伴奏的男女像是早已排練好般迅速散開,一道流光般的身影在眾人之間緩緩現(xiàn)身。
周圍人群開始低聲騷動,不少人紛紛轉頭,似乎在等著什么特別的登場。
而顧景濤也微微停下腳步,略略偏頭看向舞臺中央,嘴角浮現(xiàn)出一點耐人尋味的弧度。
顧尋嶼沒有回頭,但他的眼角余光已將整個舞臺盡收眼底。他站在原地不動,手指不著痕跡地收緊了外套的一角,仿佛嗅到了某種即將揭開的氣息。
空氣中,酒香尚未散盡,鼓聲已直擊人心。
仿佛有什么,正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