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葬禮后的第七天，陳郃在凌晨三點被窸窣聲驚醒。

他皺著眉推開兒童房，月光正淋在跪坐地毯的謝韞身上。十歲孩子面前攤著素描本，蠟筆涂就的太陽下歪歪扭扭畫著三個牽手的人。

"你在干什么?"陳郃踢開腳邊的蠟筆盒。

謝韞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顏色——“給哥哥做生日卡?！彼I寶似的舉起本子，咧開嘴露出一個乖巧又討好笑容，“媽媽說哥哥下個月過生日……”

“她死了?！标愢A扯著嘴角，突然揪著謝韞后頸衣領把瘦弱的孩子提起來惡聲惡氣：“我媽死了，你恨死我了吧。還給我做生日卡，小小年紀挺能裝?！?/p>

謝韞的睫毛在月光下抖了抖，出乎意料地沒有害怕，伸手去夠陳郃睡衣的銀紋袖扣：“哥哥的紐扣……和媽媽棺材上的花紋一樣……”

陳郃甩開他時，孩子像塊軟綿綿的抹布撞上床柱。預想中的哭聲沒有出現，謝韞只是蜷縮著去撿散落的蠟筆，紅色筆芯斷在掌心印出痕跡融成一顆朱砂痣。

陳郃心里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他舌頭頂了頂腮，忽然拽過孩子鎖骨處的翡翠玉佛——那是謝情自殺時戴的遺物。

“知道這是什么?”他扯緊銀鏈逼謝韞仰頭刻意羞辱：“是你爸的孽債!你爸勾引我媽出軌，才有了你這個野種，知道嗎?”

謝韞的喉結在鏈鎖下滾動，卻露出個帶著梨渦的笑：“可是……現在它是哥哥給我的，我很喜歡……”

***

一大早陳郃在餐廳發(fā)現蠟筆畫的的生日卡，謝韞正踮腳往他咖啡杯里加方糖

陳郃把咖啡連同瓷杯砸進壁爐時，孩子只是蹲下去撿飛濺的瓷片，像從前撿謝情摔碎的鎮(zhèn)定劑藥瓶那樣熟練。

四

四歲的陳郃把臉貼在冰涼的桃木門上，看見母親正在調一塊很藍的顏料，藍得像何叔叔寄來的明信片上的海。

“情情，你畫的真漂亮……”一旁黑色西裝的父親像毒蛇般纏在她腳邊的，聲音像浸了蜜的銀勺。而謝情冷著臉恍若未聞。

從出生起陳郃就知道，自己的母親不喜歡父親，甚至可以稱得上厭惡。而父親卻把母親視作自己的摯愛，唯一的珍寶。

有時候陳郃覺得父親很奇怪，明明那么愛母親 ，對他這個最愛的女人生的親兒子，卻是時而溫情脈脈，時而又冷淡忽視。

那時候的陳郃并不知道為什么

***

晚飯時，水晶吊燈把父親的臉切成很多菱形，陳郃數著他看母親的次數。第十四次時，母親耳后的山茶花發(fā)卡松了，父親用戴著翡翠扳指的手去撫，卻被她厭煩地側頭避開。

“陳郃，把菠菜吃了?！标惿型蝗煌^來。陳郃的銀湯匙撞出清響，母親注意到小小的陳郃，因為陳尚蹙起的眉頭就舒展了，輕聲細語地說：“乖阿郃，不許挑食哦。”陳尚的手于是趁機撫上謝情的發(fā)間，攏起那幾縷發(fā)絲。

后來很久之后陳郃才知道陳尚的愛除了謝情，不會分一絲一毫給別人。

自己存在的意義只是——拴住謝情

***

不過陳郃八歲那年，謝情還是走了。因為她懷了何叔叔的孩子，她要給孩子一個幸福的未來。

她是在一個暴雨夜離開的，沒帶行李，只揣了一張去南方的車票。

陳尚那晚不在家——他難得去參加一場商業(yè)晚宴。臨走前還撫了撫她的臉頰。手指冰涼。像蛇信擦過皮膚。她微笑著送他出門，然后在門關上的瞬間，褪下了所有首飾。

翡翠耳墜、珍珠項鏈、鉆石婚戒，一樣一樣擱在梳妝臺上，像褪下一層華麗的蛇蛻。最后摘的是陳尚送她的玉鐲，卡在腕骨上多年，取下來時留下一圈淡淡的淤青。

她穿了一件最普通的棉布裙，頭發(fā)松松挽起，沒化妝，看上去像個尋常的年輕女人。

雨下得很大，她沒撐傘，淋著雨穿過花園。山茶花被雨水打落，零落成泥，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場舊夢。鐵門近在咫尺，鑰匙是從管家那兒偷來的，銅制的，冰涼地貼在她掌心。

開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座住了八年的宅子。燈火通明的窗口像一只只眼睛，沉默地注視著她的背叛。

她輕撫自己的小腹，然后轉身走進雨里，再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