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電話亭的塑料簾子泛黃時,我們正用儲蓄罐里的硬幣撥打長途。1998年的夏風(fēng)卷著蟬蛻撲進聽筒,她興奮地說鎮(zhèn)中學(xué)后山的野柿子紅了,而我數(shù)著玻璃柜里的話費計價器,看銅色光芒在綠色數(shù)字間一跳一跳地碎裂。
第一次分別藏在儲蓄罐的裂縫里。她隨父母遷往北方那天,硬塞給我三枚長城圖案的壹圓硬幣,說湊夠三十枚就能兌換成整鈔。后來我常晃蕩那只鐵皮盒,聽金屬碰撞聲模擬火車穿越隧道的轟鳴,直到某日發(fā)現(xiàn)硬幣邊緣生出綠銹,像她寄來的信紙上洇開的藍墨水——那是她第一次學(xué)會用鋼筆,卻把哈爾濱的松花江寫成了“訟花江”。
重逢發(fā)生在世紀鐘停擺的午夜。我攥著實習(xí)期第一份工資卡沖進網(wǎng)吧,視頻窗口里的她正用火鉗燙直劉海,身后暖氣片上烤著冒熱氣的棉鞋。像素雪花模糊了七年光陰,我們同時摸出當年交換的硬幣:她的那枚裹著紅絨布,我的這枚被磨得能照見下巴處的雨滴。
「來北方看冰燈吧!」她敲擊麥架的聲音震落鐵皮屋頂?shù)姆e雪。我盯著屏幕上突然卡頓的畫面,她的笑容定格成馬賽克拼圖,而窗外春雨正將硬幣大小的槐花打落進排水溝。
站臺電子鐘顯示14:52分,我們中間隔著七年的光陰。她頂著一頭大波浪,食指戒指在翻找紙巾時不小心勾住了我的袖口。自動販賣機吐出罐裝咖啡的瞬間,我們同時摸出硬幣,卻發(fā)現(xiàn)新版的牡丹花紋早已取代了長城。
「現(xiàn)在都用手機支付了?!顾χ延矌艔椣蚩罩?,金屬旋轉(zhuǎn)的弧光里,我瞥見她眼角淚痕中嵌著異鄉(xiāng)的沙粒。候車廳廣播突然切歌,竟是當年我們用磁帶反復(fù)倒帶的《紅蜻蜓》,副歌部分卻卡在「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的尾音,像被誰按下了暫停鍵。
地鐵換乘通道的穿堂風(fēng)掀起傳單,她發(fā)梢殘留的玫瑰香突然與1998年重疊。我們擠在末班車角落,看對方手機屏幕映出的臉:她的微信對話框堆滿時尚潮流,我的日程表標注著會議。當她說要再次北遷時,我衣袋里的硬幣突然發(fā)燙——那枚1993年版的壹圓幣,邊緣齒痕仍清晰如初。
「留著當書簽吧?!顾跈z票口塞給我一本《小王子》,扉頁夾著氧化變黑的硬幣。列車進站的氣流卷走告別語,我低頭發(fā)現(xiàn)書中折角的那頁,正停在小狐貍說「你下午四點鐘來,那么從三點鐘起,我就開始感到幸?!?。
梅雨侵染電話亭的最后一個月,舊城改造的挖掘機碾碎了我們的童年街巷。我蹲在瓦礫堆里翻找,突然觸到半截鐵皮儲蓄罐。三十枚硬幣叮當墜地,卻在積水里映出三十個不同的她:扎馬尾的、穿學(xué)士服的、大波浪的……而最新那枚2023年版的銀色硬幣,正面綻放的菊花紋路,恰似我們第一次偷摘的野山菊。
此刻新式便利店霓虹刺眼,我握著溫?zé)岬墓扪b咖啡,看自動販賣機吞下最后一枚舊幣。金屬碰撞聲響起時,恍惚又聽見1998年的蟬鳴在聽筒那端炸開,而她喘著氣喊:「喂?喂?硬幣還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