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書簡》
暮色漫過窗臺時,我總看見那只貓。它蜷縮在梧桐斑駁的陰影里,皮毛像團揉皺的月光。前些日子還活蹦亂跳地追著落葉,此刻卻只剩胸腔微弱的起伏。樓下修自行車的老人說,貓有九條命,可當它把最后一條命鋪展在夕陽里,連呼吸都成了易碎的玻璃。
死亡總在我們最猝不及防時叩響門扉。童年記憶里最深刻的葬禮,是祖母棺木合上的瞬間。紅綢繡著牡丹的壽衣,在檀木棺槨里舒展成最后的春天。大人們說祖母去了極樂世界,可我分明看見父親偷偷攥著她織的毛線襪,指節(jié)泛白如冬日枯枝。那時我不懂,死亡原是把熟悉的生活揉碎了,再撒進風里。
巷口老槐樹的年輪里藏著整條街的生死。記得那年盛夏,蟬鳴把空氣炙烤得發(fā)燙,賣冰棍的張大爺倒在樹陰下,竹編的保溫箱滾出幾支融化的赤豆棒冰。螞蟻們很快排成長隊,沿著糖水的痕跡爬上老人青灰色的手背。孩子們還在跳皮筋,直到警車的藍燈刺破暮色。樹影婆娑間,老槐樹的枝葉依舊沙沙作響,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們總在逃避談論死亡,卻又忍不住在深夜里凝視黑暗。病房慘白的日光燈下,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滴答聲里,生命像沙漏里的細沙。有位患癌的詩人在最后日記里寫道:"我數著輸液管里的水珠,每一滴都是未寫完的詩行。"當最后那滴液體滑入血管,窗外的玉蘭正在飄落,花瓣輕盈地覆蓋在他緊閉的眼瞼上。
死亡最殘忍的,或許是它在生者心中留下的空洞。整理母親遺物時,發(fā)現她藏在樟木箱底的信。泛黃的信紙上,墨跡被歲月暈染成溫柔的云:"等你考上大學,媽帶你去看海。"可她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天,如今我站在海邊,咸澀的風里都是她的影子。海浪翻涌,像極了她織毛衣時翻飛的銀針。
但生命自有其韌性。就像小區(qū)花園里那株被臺風折斷的紫藤,來年春天竟從殘樁上抽出新藤。隔壁李嬸失去老伴后,開始跟著老年大學學油畫。她的畫布上總躍動著明麗的色塊,用她的話說:"老頭子在天上看著呢,我得把日子過成彩虹。"
在京都的寺院里,我見過僧侶制作沙壇城。他們用彩沙精心勾勒出繁復的曼陀羅,卻在完工之日親手掃去。沙粒飛揚的瞬間,忽然懂得:生命何嘗不是這般絢爛而短暫的沙畫?那些我們執(zhí)著的擁有,終將歸于塵土,唯有創(chuàng)作與愛,能在時光里留下些微回響。
深秋的清晨,那只瀕死的貓不見了。窗臺的露水未干,幾片梧桐葉落在昨夜它蜷臥的地方?;蛟S它去了某個隱秘的角落,安靜地完成最后的旅程。就像每個生命都終將走向自己的歸途,或長或短,都是宇宙寫給人間的情書。
我們害怕死亡,是因為眷戀活著的溫度。晨光里咖啡的香氣,孩子清脆的笑聲,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這些細碎的美好編織成生活的錦緞。但死亡并非終結,而是生命循環(huán)的一環(huán)。就像候鳥南遷,落葉歸根,我們終將以另一種形式回歸自然。
站在陽臺上眺望遠方,暮色中的城市燈火漸次亮起。每盞燈下都有不同的故事在上演,有新生的啼哭,有告別的嘆息,有重逢的歡笑。死亡教會我們的,或許是更深刻地活著——像夏花般熱烈,像秋葉般靜美,在有限的時光里,把生命的每一刻都譜成動人的旋律。
夜色漸濃,那只貓依然沒有出現。但我知道,在某個角落,生命正以它特有的方式延續(xù)。就像老槐樹年年抽新芽,就像候鳥終將歸來,就像深埋地下的種子,終將在春天破土而出。死亡不是句號,而是生命長河中溫柔的轉折,引領我們走向更遼闊的未知。
此刻,月光漫過窗臺,我輕輕合上日記本。遠處傳來隱約的蟲鳴,像一首古老的安魂曲。愿所有的告別都帶著溫柔,愿所有的歸途都通向永恒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