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里的光》

晨光漫過窗臺時，沙漏底部的金沙又堆高了一層。玻璃器皿里的時光總以某種勻速流淌，像外婆縫衣針腳里漏出的絮語，像老巷口爆米花機"砰"地炸開的白霧，像父親掌心漸漸爬上的裂紋。我總愛對著沙漏出神，看那些金色的顆粒如何在倒置的瞬間獲得生命，又如何在抵達終點時歸于寂靜。

巷口的老鐘依然在走。銅綠斑駁的指針固執(zhí)地切割著晨昏，每逢整點便發(fā)出沙啞的報時聲。賣豆腐腦的阿伯總在它敲過六下后出現(xiàn)，木桶里蒸騰的熱氣裹著八角桂皮的香氣，喚醒整條巷子的清晨。二十年前我攥著五毛錢硬幣踮腳買豆腐腦的模樣，此刻正與晨光里阿伯佝僂的背影重疊。他鬢角的白發(fā)比去年更多了些，盛豆腐腦的粗瓷碗?yún)s還是那只豁了口的青花碗。

時間在老物件上刻下細密的年輪。書房抽屜里的鐵皮青蛙發(fā)條早已生銹，每次按壓只能蹦跶半下；母親織的毛線手套磨得透亮，指關節(jié)處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父親的老懷表停在某個未知名的午后，表盤里的齒輪間積著薄灰。這些被時光溫柔吻過的舊物，像擱淺在沙灘上的貝殼，輕輕叩擊就能聽見潮水退去的回響。

街角的梧桐樹記得所有故事。春天飄絮時，穿校服的少年踩著單車掠過樹影；盛夏蟬鳴里，賣冰棍的老太太在樹蔭下打盹；深秋落葉中，老人們用竹掃帚清掃滿地金黃；隆冬霜雪里，樹干皴裂的紋路愈發(fā)清晰。我數(shù)著樹干上凸起的疙瘩，那是歲月留下的標點符號，將季節(jié)的更迭連綴成詩。

時間最奇妙的魔法，在于讓離別生出新芽。去年秋天移栽的桂花苗，今年竟抽出了米粒大的花苞。就像外婆墳頭的青草，總在清明時節(jié)長得格外蔥蘢。她教我繡的"平安"二字，如今掛在我的床頭，絲線隨著穿堂風輕輕搖晃。那些以為會被時光沖淡的思念，原來都化作了生命里的養(yǎng)分。

沙漏被我翻轉(zhuǎn)了無數(shù)次，底部的金沙卻始終保持著同樣的重量。地鐵站臺的電子鐘每秒跳動一下，將行色匆匆的人們送往不同的站臺。我在超市貨架前駐足，看見酸奶保質(zhì)期上的數(shù)字不斷更迭，新鮮與過期只隔著薄薄的塑料膜。時間從不為誰停留，卻把最珍貴的印記刻在我們心里。

暮色漫過陽臺時，我又一次倒置，沙漏。這次不再數(shù)流沙經(jīng)過的時間，而是望著那些躍動的金粒出神。原來生命的豐盛不在于刻度的長短，而在于每個瞬間都有值得銘記的溫度。巷口的老鐘仍在丈量光陰，阿伯泡的茶熱氣騰騰，梧桐樹的年輪又添了一圈。而我手中的沙漏，正流淌著屬于此刻的，獨一無二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