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漉漉的午后,秋雨剛剛停歇。寶釵踩著青磚鋪就的小徑緩緩向東院行去,腳下的步子輕而穩(wěn),卻依舊無法避免鞋尖沾上些許泥水與落葉。路旁的海棠花枝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滴答一聲,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素緞鞋尖上,暈開了一片斑駁。
轉(zhuǎn)過一道影壁時,她抬眼望去,平兒的屋子半掩著門,窗紙上映出一個來回走動的人影,模糊卻又清晰。那剪影似乎正忙碌著什么,隱約帶著幾分焦急。
寶釵在門前稍稍停頓了一下,用手輕輕理了理鬢角的發(fā)絲,然后抬手叩響門框。三聲清脆的敲擊聲響起,節(jié)奏恰似更漏報時。
“吱呀”一聲,門縫間探出了平兒半張臉。一見是寶釵,她原本緊繃的神情瞬間松懈下來,眼底的警惕也迅速化為驚訝,“寶姑娘?這個時辰……”話未說完,卻被寶釵一把拉住手腕,幾乎是不由分說地將她拽進了屋內(nèi)。
屋內(nèi)的光線昏暗得近乎壓抑,僅有一盞油燈搖曳著微弱的光亮,豆大的火苗映照出兩人略顯凝重的臉龐。寶釵反手合上門,動作雖輕,但平兒還是察覺到了她指尖微微的顫抖。
“可是出了什么事?”平兒壓低聲音問道,順手拿起晾在椅背上的棉襖披到寶釵肩頭,“衣裳都叫樹梢上的雨水打濕了?!庇|碰到對方冰涼的肌膚時,她心中隱隱泛起一絲不安。
寶釵順勢握住平兒的手,掌心傳遞過來的溫度讓她心頭一震。這雙溫潤的手觸碰到了另一只粗糙的掌心,上面布滿了薄繭。
這一刻,她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見到平兒時的情景——那時的平兒雙手滿是凍瘡,哆嗦著給鳳姐喂藥,眼神中寫滿了疲憊與無奈。
“我做噩夢了?!睂氣O的聲音低沉而緊張,“夢見鳳姐姐……”說到這里,她故意頓住,目光若有若無地掃向窗外晃動的樹影。
平兒立刻會意,快步走到窗前放下竹簾。簾子落下的瞬間,寶釵瞥見她后頸處一道鮮紅的新痕,顯然又是替鳳姐挨了邢夫人的責罰。
“前兒鋪子里伙計說……”寶釵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的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絲綢摩擦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仿佛在這寂靜的空間里增添了幾分神秘感。幾顆安神用的酸棗仁從荷包中滾了出來,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
平兒撿起一顆,在指間細細碾碎,動作間流露出幾分思索?!拔覀兡棠痰男宰幽?。”她苦笑一聲,“昨兒為了賬目和寧府蓉大奶奶的病,熬到三更天還不許我告訴璉二爺?!?/p>
聽到這里,寶釵突然向前傾身,燈光下她的影子投射在墻上,“我夢見三個月內(nèi),鳳姐姐會因兩件大事累垮身子。”她的聲音刻意壓低,卻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一件是寧國府蓉大奶奶的喪事,另一件是……宮里娘娘的喜事。”
最后一句話出口時,平兒手中的棗核應(yīng)聲“啪”地裂開。秦可卿病重的消息雖然不算秘密,但關(guān)于元春姑娘的事連賈璉都尚未知曉。
“寶姑娘怎會……”平兒猛地抬起頭,卻在對上寶釵的目光時怔住了。那雙平日里溫潤如玉的杏眼中,此刻竟盛滿了滄桑與深邃,仿佛已經(jīng)看透了無數(shù)生死輪回。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撲棱聲,驚起一群麻雀四散而去。趁此機會,寶釵迅速將一個硬物塞進平兒手心——是一塊刻著“隨遇而安”四個字的翡翠墜子。
“找機會把這個給鳳姐姐?!睂氣O站起身來,裙擺掃過地面,帶起一片散落的棗仁,“就說……是我從玄真觀求來的?!?/p>
“請再幫我轉(zhuǎn)告鳳姐姐,我認識一位高人,或許能救蓉大奶奶的病,只是……”寶釵說到這里頓了頓,語氣中透著幾分猶豫和歉意。
“只是什么?寶姑娘莫要話只說一半呀!”平兒急切地追問,若是蓉大奶奶的病能夠好轉(zhuǎn),二奶奶也能輕松許多。
“只是林姑父近來身子不大好,林妹妹擔憂,想回去看看,剛巧我哥哥也在那邊跟林姑父學東西,我也想去瞧瞧,怕是只能回來再請那位高人了!”寶釵說著,眼眶微微泛紅,似乎是真的為難,“我就是怕抵不過時間,怕回來就……”話音未落,淚水已悄然滑落臉頰。
“這……”平兒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片刻后才說道,“不如先等我回稟了二奶奶,說清楚這件事兒,再來想想辦法?!?/p>
“這樣自是再好不過了!”寶釵點頭回應(yīng),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釋然的笑容。
平兒緊緊攥著掌心中的翡翠墜子,那棱角分明的觸感硌得掌心生疼。她望著寶釵離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復雜的情緒。今日的薛姑娘,端莊之余多了一種異樣的氣質(zhì),那種被千斤重擔壓著卻依然挺直脊梁的姿態(tài),竟與鳳姐如出一轍。
雨再次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平兒站在廊下,看著寶釵的素色身影漸漸融入朦朧的雨霧之中。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后頸的傷痕,轉(zhuǎn)身朝鳳姐的院子走去。這一次,就算拼著再挨一頓打,她也要讓奶奶重視起這件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