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哲站在梧桐樹蔭下,白襯衫被汗水洇出淺灰的云紋。弄堂里飄來梔子花的香氣,混著煤球爐子嗆人的煙,在他記憶里撕開一道裂縫——這是1975年的上海,也是他胎穿的第十九年。
行李箱輪子碾過青石板的聲音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父親顧云生拄著紫檀手杖站在門廊下,銀絲眼鏡映著西斜的日光:“到了公社,少說話多勞動?!辩R片突然起了霧氣,“棉襖夾層里……”
“爸,”顧明哲截住話頭,食指在斑駁的門框上叩出三長兩短的暗號,“我都記得?!?/p>
這是他們十年來的默契。從抄家的士兵沖進花園洋房那夜,六歲的他就用成年人的眼神按住父親顫抖的手。夾壁墻里的地契,閣樓夾層的金條,還有母親臨終前攥在他掌心的翡翠墜子,都在特殊歲月的暴雨里沉默著生根。
綠皮火車搖晃了三天三夜,最終停在一個連站牌都生銹的小站。
顧明哲剛跳下車廂,就見月臺上斜倚著個穿舊軍裝的男人。
那人肩寬得能把暮色劈開,食指有節(jié)奏地叩著軍用水壺,金屬外殼在夕陽下泛著血色的光。
“青龍溝生產(chǎn)大隊陸烽。”聲音像砂紙擦過硬木,他接過知青的行李時,小臂肌肉在挽起的袖管下隆起山巒,“最近野豬鬧得兇,天黑別出屋。”
山道上的碎石在牛皮靴底發(fā)出脆響。顧明哲盯著前方晃動的軍綠色背影,忽然注意到他后頸有道疤,蜈蚣似的鉆進衣領(lǐng)。
這傷痕他在前世見過——在祖父書房的抗戰(zhàn)相冊里,在飛虎隊老兵的回憶錄中。
深夜的知青點飄著霉味,顧明哲摸出枕頭下的《赤腳醫(yī)生手冊》,書頁間夾著父親手繪的南方作物圖。窗外傳來守夜人的銅鑼聲,忽遠忽近地繞著谷倉打轉(zhuǎn)。
他屈指輕敲床板,三長兩短。突然,一聲凄厲的豬嚎撕裂夜幕。顧明哲翻身坐起時,恰好看見陸烽踹開木門的剪影。
月光從那人肩頭瀉進來,照見他手中還在滴血的柴刀。外頭此起彼伏的嚎叫像是從地獄裂縫里鉆出來的,混著此起彼伏的犬吠。
“待著?!标懛榉词炙ι祥T,聲音被夜風削得冷硬,“插銷別上。”
顧明哲貼在窗縫上往外看。十幾雙綠瑩瑩的眼睛在籬笆外游蕩,最壯的那頭野豬獠牙上還掛著半片碎布。陸烽單手持刀橫在知青點門前,另一只手摸向腰間。
當狼群從山坡?lián)湎聛淼乃查g,他甩出的軍用匕首精準釘進頭狼眼眶。血腥味漫進屋子時,顧明哲發(fā)現(xiàn)自己正無意識地用指甲在窗臺刻字。
借著月光低頭看去,斑駁的木紋間嵌著三個數(shù)字——1975。
這是他胎穿那年的日期,也是前世股災(zāi)爆發(fā)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