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回龍觀的暑氣蒸得人發(fā)蔫。
孫宇明坐在社區(qū)店門口的折疊椅上,看李思晨給新到的豆角打價簽。九歲的孫宇航趴在玻璃柜臺上,用計算器敲出震天響:“爸!3乘5等于15!”
“算你大爺,”孫宇明拍了下孩子的頭,“那是電子秤,不是玩具?!?/p>
劉福貴叼著冰棍晃進來,棍上的糖水滴滴答答掉在地上:“老孫,綠源優(yōu)選在美廉美搞‘有機蔬菜節(jié)’,一顆生菜賣八塊八?!?/p>
李思晨抬頭,價簽紙粘在手指上:“有機認(rèn)證又下來了?上次被查出農(nóng)殘超標(biāo)還沒半年呢?!?/p>
老周推著輛二手三輪車進來,車斗里裝著新榨的花生油:“張胖子的綠源優(yōu)選上市了,電視里都播廣告,說什么‘讓每個家庭吃上安心菜’?!?/p>
“安心個屁,”孫宇明踢了踢腳邊的菜筐,“上個月他們的黃瓜把王大媽吃拉肚子,賠了兩千塊?!?/p>
7月15日,昌平區(qū)食藥監(jiān)局突擊檢查社區(qū)店,孫宇明正在給顧客稱茄子,穿制服的人就沖了進來。李思晨趕緊翻出檢測報告,手都在發(fā)抖:“領(lǐng)導(dǎo),每批菜都送檢了,報告在這兒?!?/p>
“不是查你,”執(zhí)法隊長揮了揮手,“綠源優(yōu)選的蔬菜出了事,順道看看你們?!?/p>
劉福貴湊過來,壓低聲音:“聽說綠源的冷庫肉變質(zhì)了,跟‘僵尸肉’似的?!?/p>
“僵尸肉”三個字讓孫宇明心里一緊,他突然想起上個月在新發(fā)地看見的綠源冷鏈車,制冷機響得跟拖拉機似的。
8月,回龍觀夜市改造,孫宇明的社區(qū)店被劃進“便民商業(yè)帶”,租金暫時穩(wěn)定。李思晨在門口擺了個舊冰箱,專門存放需要保鮮的山藥和豆角,電費單又漲了一圈。
“思晨,”孫宇明敲著電費單,“把冰箱關(guān)了吧,菜蔫就蔫點,總比賠電費強?!?/p>
“蔫個屁,”李思晨白他一眼,“客戶投訴一次,夠交半年電費?!?/p>
老周抱著袋新磨的面粉過來,袋子上印著兒子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小宇航將來考哪兒?別像咱賣菜的,一輩子蹲在案板前?!?/p>
孫宇航正在給黃瓜貼標(biāo)簽,頭也不抬:“考清華!開消防車救清華的菜!”
劉福貴笑得直拍大腿:“小兔崽子,清華食堂的菜還用你救?”
9月,阿里巴巴在美國上市,劉福貴舉著報紙沖進店里:“老孫,咱的淘寶店是不是也能上市?”
“上市個屁,”孫宇明掃了眼報紙,“馬云能賣菜?他連韭菜和麥苗都分不清。”
李思晨卻盯著報紙出神:“宇明,咱把客戶評價整理整理,說不定能上新聞?!?/p>
“上啥新聞,”孫宇明繼續(xù)給辣椒去蒂,“咱就是個賣菜的,別想那些虛的。”
9月20日,孫宇航在學(xué)校運動會摔破了膝蓋,李思晨抱著孩子沖進店門時,孫宇明正在跟批發(fā)商吵架。“老子要的是河北圓茄子,你給我發(fā)山東長茄子?”他對著手機吼完,轉(zhuǎn)身看見孩子腿上的血,立刻軟了下來。
“沒事,爸,”孫宇航咬著牙,“就跟被菜筐硌了似的?!?/p>
劉福貴拎著紅花油沖進來:“跟老子小時候摔的比,這算個球!來,叔給你抹藥,保證比你爸的菜還管用?!?/p>
10月,綠源優(yōu)選的股價暴跌,原因是被曝光用工業(yè)鹽腌制泡菜。孫宇明看著手機上的新聞,突然覺得胸口發(fā)悶——這個老對手折騰了十年,終于栽了。
“宇明,”李思晨指著新聞,“他們的配送站要轉(zhuǎn)讓,咱把西三旗那個盤下來?”
“盤個屁,”孫宇明搖頭,“張胖子的爛攤子,咱不接。”
老周卻不這么想:“思晨說得對,綠源的客戶都是咱回龍觀的老鄰居,轉(zhuǎn)讓協(xié)議我來談。”
10月15日,孫宇明站在西三旗便民市場的綠源配送站門口,看著劉福貴和老周跟轉(zhuǎn)讓方砍價。秋風(fēng)吹過,他突然想起城北市場的老槐樹,想起移栽到店門口的小樹苗已經(jīng)長到三米高,樹干上不知誰刻了“龍觀”兩個字,歪歪扭扭的。
“爸,”孫宇航拽了拽他衣角,“這樹比咱家的高。”
“傻小子,”孫宇明揉了揉孩子的頭,“樹長得高,根就得扎得深,跟咱賣菜一個道理?!?/p>
夜里,商戶們在配送站里聚餐,劉福貴開了瓶珍藏的二鍋頭,老周帶來老家的醬牛肉。孫宇航舉著塑料杯挨個敬酒,突然問:“劉叔,綠源是不是快倒了?”
“倒不了,”劉福貴灌了口酒,“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咱小商戶的日子,就得像這醬牛肉——有嚼勁,耐回味。”
孫宇明看著配送站墻上的綠源logo,突然覺得有些刺眼。他撕下那張logo,露出背后斑駁的墻面,就像撕下了十年競爭的標(biāo)簽。李思晨在賬本上記下“西三旗配送站轉(zhuǎn)讓費”,旁邊畫了個小小的消防車,那是孫宇航的提議。
“宇明,”李思晨突然說,“你說咱這輩子,是不是就跟菜筐子杠上了?”
孫宇明看著店門口的槐樹,葉子在路燈下泛著微光:“杠上就杠上,你看這樹,十年前還是小苗,現(xiàn)在不也能遮陽了?咱的日子,不也跟這樹似的,慢慢扎根,慢慢長大?”
劉福貴突然指著窗外:“操!綠源的冷鏈車撞了咱的三輪車!”
眾人沖出去時,只見張胖子站在車旁,臉色比十年前蒼白不少:“孫老板,對不住,司機新手。”
孫宇明看著地上的菜筐,突然笑了:“張總,你這是來給咱送賠償費的?”
張胖子嘆口氣:“綠源快撐不住了,想把城北市場的老槐樹移栽到總部,你...要不要去看看?”
夜里,孫宇明獨自來到城北市場舊址,推土機已經(jīng)平整了土地,唯有那棵老槐樹還在,只是樹干上的“龍觀”刻痕已經(jīng)模糊不清。他摸著粗糙的樹皮,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是李思晨帶著孫宇航來了。
“爸,”孩子舉著熒光筆,“我給老槐樹畫了消防車,這樣它就不怕著火了?!?/p>
孫宇明笑了,看著孩子在樹干上畫歪歪扭扭的紅色圖案。秋風(fēng)掠過樹冠,樹葉沙沙作響,像在訴說十年前的故事。他知道,綠源會倒,市場會變,但有些東西永遠(yuǎn)不會變——比如老槐樹的根,比如他們這幫小商戶的韌勁兒,比如回龍觀居民對實在菜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