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回龍觀的冬雪還沒化盡。

孫宇明坐在社區(qū)店的折疊床上，看李思晨給孫宇航縫補校服袖口。十歲的孩子趴在玻璃柜臺上，用彩筆在送貨單背面畫消防車，車輪子歪歪扭扭碾過“龍觀生鮮”的logo。筆尖劃破紙張，孩子嘀咕：“爸，消防車的梯子咋畫才顯高？”

“顯高個屁，”孫宇明搓了搓凍僵的手，“把你劉叔的貨車畫上去，梯子比樓還高。”

李思晨穿針引線的手頓了頓：“宇明，西三旗配送站的租金該交了，老周說那邊的菜販子總搶咱的客戶?！?/p>

“搶個屁，”孫宇明從褲兜摸出皺巴巴的賬本，“咱的菜筐上都印著電話號碼，客戶長著眼睛呢。上回王大爺坐錯公交，繞三站地也要來咱這兒買山藥，說綠源的山藥皮厚得能當鞋底?！?/p>

劉福貴推門進來，棉襖上沾著雪花，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傳單：“老孫，綠源優(yōu)選的倉庫拍賣，咱去撿漏不？他們的冷庫比咱的冰箱大十倍，能裝三千斤土豆?！?/p>

老周跟著進來，懷里抱著袋新炒的芝麻，香氣蓋過了室內(nèi)的煤爐味：“撿漏？張胖子的冷庫欠了三個月電費，電業(yè)局都貼封條了。再說了，咱要那鐵疙瘩干啥？菜放進去凍成冰棍，客戶能罵斷咱的電話線。”

劉福貴把傳單拍在柜臺上：“老周你懂個球，拆了制冷機賣廢鐵也值兩千塊。老孫你說句話，去不去？”

孫宇明盯著傳單上的“綠源倉儲基地”，想起十年前在城北市場和張胖子較勁的日子：“去看看也行，不過咱只撿能用的，爛攤子別往懷里摟?！?/p>

2月10日，離春節(jié)還有五天，社區(qū)店的生意格外熱鬧。孫宇明站在電子秤前，給王大媽稱了十斤粉條，塑料繩在菜筐上勒出深深的印子：“大媽，您這是要囤年貨啊？”

“可不是，”王大媽往布袋里塞蔥，白發(fā)上沾著片菜葉，“綠源倒了，周邊就剩你們和西三旗的菜販子。那幫人缺斤少兩，上周賣給我三斤土豆，回家一稱才二斤七兩?！?/p>

李思晨在收銀臺開票，突然聽見外面吵嚷聲——幾個穿西裝的人在撕扯綠源配送站的藍色招牌，鐵架子吱呀作響。劉福貴擼起袖子就要沖出去，被孫宇明拽住后領：“別管閑事，那是人家的地盤?！?/p>

“屁的地盤，”劉福貴啐了口，吐在結著冰的臺階上，“老子在那兒卸過三百車土豆，地板上的凹痕還是老子的貨車輪胎壓出來的?！?/p>

老周扶了扶眼鏡：“老劉你消停點，人家有轉(zhuǎn)讓合同，咱犯不著得罪人?！?/p>

正說著，穿西裝的中年男人走進店門，手里攥著張名片：“孫老板吧？我是綠源的資產(chǎn)管理人，西三旗的配送站您接不接？租金比市場價低三成?！?/p>

孫宇明接過名片，指尖劃過“資產(chǎn)處置”的字樣：“三成？你們欠了半年物業(yè)費，當咱是收破爛的？”

男人賠著笑：“您放心，欠費都清了，就是圖個快銷。您看，配送站離美廉美才五百米，送貨方便?！?/p>

李思晨擦著手過來，賬本在腰間晃了晃：“方便是方便，可咱小本生意，經(jīng)不起你們之前那套‘智能分揀’的折騰?！?/p>

男人臉色微變，嘟囔兩句轉(zhuǎn)身走了。劉福貴看著他的背影罵道：“操，當年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現(xiàn)在求著咱接盤?！?/p>

3月，回龍觀的迎春花開了，孫宇明的社區(qū)店門口多了塊木牌：“龍觀生鮮·便民配送中心”。李思晨把淘寶店的客服電話放大貼在墻上，旁邊是孫宇航畫的消防車貼紙，歪歪扭扭的紅色車身上寫著“菜筐救援小隊”。

“爸，”孫宇航舉著滿分試卷，鼻尖沾著彩筆顏料，“老師說我的作文《我的菜攤爸爸》登?？?！里面寫你凌晨三點去新發(fā)地，卡車燈照得菜葉子發(fā)亮?！?/p>

“登個屁，”孫宇明掃了眼作文，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把老子寫得跟菜筐子成精似的，還說我給黃瓜‘做手術’——那是剪根須！”

老周湊過來，眼鏡片上蒙著哈氣：“挺好，讓城里人知道咱賣菜的也有故事。我閨女在縣城當老師，說要拿這篇作文當范文?！?/p>

3月15日，消費者權益日，街道辦在龍騰苑廣場辦展銷會。孫宇明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工裝，面前擺著帶土的蘿卜和帶刺的黃瓜，給圍過來的居民講解：“咱這蘿卜，根上的紅土是河北香河的沙壤土，您看這紋路，越糙越甜。不像有些菜，洗得锃光瓦亮，回家放兩天就爛心?！?/p>

“孫老板，”穿紅馬甲的志愿者擠過來，手里攥著名單，“給咱社區(qū)孤寡老人送點菜唄？張大爺家的暖氣壞了，出門不便?！?/p>

李思晨立刻打包了兩筐白菜和土豆，臨了又塞了把小蔥：“您記著，白菜幫子炒著吃，葉子熬湯，土豆放陰涼處，別見光。葉子蔫了沒事，回家泡水里就精神?！?/p>

旁邊攤位的菜販子酸酸地說：“裝什么好人，還不是打廣告。”

劉福貴立刻瞪過去：“你管得著？老子愿意把菜送給需要的人，你敢嗎？”

4月，劉福貴的貨車隊接了單“社區(qū)團購”的大活兒，給三個回遷小區(qū)送菜。他叼著煙蹲在店門口，手機屏幕亮著導航軟件，眉頭擰成疙瘩：“老孫，這破導航總讓老子繞六環(huán)，比新發(fā)地的路還繞?！?/p>

孫宇明湊過去，手指戳著屏幕：“走回龍觀西大街，過了華聯(lián)商廈右轉(zhuǎn)，走建材城西路，比導航快二十分鐘。老子在回龍觀跑了十年車，哪條路有坑都記得。”

老周的糧油攤搬進了社區(qū)店隔壁，支起口鐵鍋現(xiàn)場榨油。芝麻倒進熱鍋的瞬間，香氣飄出半條街，引得來買菜的居民駐足。孫宇航蹲在旁邊數(shù)油滴，突然喊：“周叔！您的芝麻掉地上了！”

老周擦著汗，往鍋里添了把芝麻：“掉了就喂螞蟻，總比綠源的油加添加劑強。小伙子，將來跟叔學榨油，比你爸賣菜賺錢?！?/p>

孫宇航搖頭：“不學，我要開消防車，救周叔的芝麻！”

5月，北京的柳絮漫天飛，孫宇明接到美廉美李芳的電話，聽筒里傳來此起彼伏的掃碼聲：“孫老板，超市要縮減散戶供貨量，您知道的，現(xiàn)在講究‘高端供應鏈’。”

他握著手機，盯著貨架上的豆角，突然笑了：“李總監(jiān)，您要是嫌咱的菜不夠‘高端’，咱就專供社區(qū)，讓居民投票選放心菜。上周王大媽吃了咱的豆角，說比她老家種的還嫩?！?/p>

李思晨在微信群發(fā)起投票，題目是“你更信任誰的菜”，配圖是綠源優(yōu)選的高冷包裝和孫宇明蹲在菜筐前啃饅頭的照片。三天后結果出爐，98%的居民選擇“龍觀生鮮”，留言區(qū)塞滿了“孫老板實在”“菜新鮮”的評論。

劉福貴舉著手機沖進店門：“看見沒？咱靠的不是認證，是老百姓心里的秤。張胖子當年搞那么多銅牌，現(xiàn)在全砸手里了?！?/p>

老周點頭：“人心就是最好的認證。我那香油，客戶聞著味兒就來，比啥廣告都強?！?/p>

6月，孫宇航小學畢業(yè)，在社區(qū)店門口擺了個“畢業(yè)小賣場”，把用過的練習本、舊玩具整齊地碼在紙箱里，旁邊立著塊紙板：“舊物換菜票，三塊橡皮換兩根黃瓜?！?/p>

王大媽用三個舊衣架換了兩根黃瓜，笑著揉孩子的頭：“小宇航這生意頭腦，比他爸還精。當年你爸為了多賣兩斤土豆，能跟客戶嘮半小時嗑?！?/p>

“精個屁，”孫宇明往孩子兜里塞了顆水果糖，“連二斤土豆換三塊橡皮都算不明白，剛才還把自動鉛筆當成黃瓜賣了。”

孫宇航梗著脖子反駁：“那是給張奶奶的，她眼神不好，總買錯菜，我送她的！”

6月20日，社區(qū)店迎來最大的挑戰(zhàn)——回龍觀首家“互聯(lián)網(wǎng)+生鮮”超市開業(yè)，玻璃幕墻上的電子價簽閃爍著“限時折扣”，配送無人機在樓頂嗡嗡作響。劉福貴去逛了圈，回來直撇嘴：“操蛋，他們的電子價簽會自動調(diào)價，比老子的貨車還智能。買根蔥都得用手機掃，老子連二維碼是啥都不知道。”

李思晨卻不慌，在店門口支起案板，現(xiàn)場演示怎么挑新鮮西紅柿：“各位街坊，咱不玩虛的，教您三招：一看果蒂，綠色的新鮮；二捏軟硬，微軟的沙瓤；三聞味兒，帶土腥味的才是自然熟?！?/p>

圍過來的居民里三層外三層，王大媽舉著挑好的西紅柿喊：“還是孫老板實在，不像那超市，凈搞些花里胡哨的?！?/p>

夜里，孫宇明坐在店門口的槐樹下，看兒子在路燈下踢毽子，毽子上綁著芹菜葉。李思晨抱著賬本過來，月光照著她眼角的細紋：“宇明，咱這店，算不算在回龍觀扎下根了？”

他摸著槐樹的樹干，當年移栽的小樹苗已經(jīng)碗口粗，樹皮上的“龍觀”刻痕被孫宇航用紅漆描過，格外醒目：“根扎得深不深，得看老百姓愿不愿意跟著咱走。你看王大媽，寧可繞半座城，也要來咱這兒買菜；老周的香油，客戶聞著味兒就來；劉哥的貨車，跑遍回龍觀的小區(qū)。這就是根?！?/p>

遠處傳來劉福貴的貨車鳴笛，車斗里裝著給養(yǎng)老院送的冬瓜，喇叭里放著跑調(diào)的東北二人轉(zhuǎn)。老周的香油攤還亮著燈，暖黃色的光映著“周記香油·古法壓榨”的木牌。孫宇明突然覺得，這些年的折騰，就像老槐樹的生長——有風雨，有蟲害，卻始終朝著太陽的方向，慢慢長出新枝。

“爸，”孫宇航跑過來，毽子上的芹菜葉掉了一片，“明天我?guī)椭苁宸Q芝麻吧？”

“稱個屁，”孫宇明笑罵，卻把孩子往老周的攤位推，“去幫周叔數(shù)錢，別把香油錢算錯了?！?/p>

夜風掠過槐樹的枝葉，帶來遠處夜市的喧鬧。李思晨翻著賬本，突然說：“宇明，咱的流水今年能破百萬?！?/p>

“破百萬咋了？”孫宇明看著貨架上的菜筐，想起十年前在城北市場的鐵皮棚，“咱還是個賣菜的，賣實在菜，賺良心錢，比啥都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