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柏踩著晌午日頭踏進(jìn)彩云閣時，檐角銅鈴正被風(fēng)吹得叮當(dāng)響。

他特意換了件灰鼠皮坎肩，手里托著個錦盒，里頭裝著新到的杭綢料子——這是綢緞莊少爺最體面的拜帖。

"哎喲楊少爺！"金三娘掀開湘妃竹簾迎出來，暗紅緞子襖在太陽底下泛著油光。她臉上撲的粉比昨兒夜里還厚，笑起來簌簌往下掉，"什么風(fēng)把您吹來了？"

"聽說貴處姑娘們繡工了得。"楊文柏掀開錦盒，露出水紅色軟煙羅，"想訂二十方繡帕，要蘇繡的劈絲針法。"

金三娘涂著蔻丹的指甲在綢面上劃了道印子，忽然朝樓上尖著嗓子喊："春杏！死丫頭又偷懶！"轉(zhuǎn)頭又堆起笑，"您稍坐，我給您取樣貨。"

楊文柏趁機(jī)打量前廳。八仙桌上供著鎏金財神像，香爐里積著半寸厚的灰。

東墻掛著幅《貴妃出浴圖》，畫絹邊角都卷了，卻沒人收拾。最怪的是，偌大個堂屋竟聞不到半點脂粉香，倒有股子霉味往鼻子里鉆。

木樓梯突然"吱呀"響了一聲。楊文柏抬頭望去，二樓的雕花欄桿后頭，月白色裙角一閃而過。

金三娘端著茶盤出來時，他故意抬高聲音："方才樓上那位姑娘，可否請下來聊聊繡樣？"

茶盞"當(dāng)啷"磕在桌上，碧螺春潑濕了半邊袖子。

金三娘掏帕子擦手的動作太急，把鬢邊的金海棠珠花都碰歪了："少爺說笑了，閣里姑娘早散干凈了。剛那是...是廚娘阿香。"她朝后廚方向啐了一口，"鄉(xiāng)下丫頭沒規(guī)矩，驚著您了。"

門簾忽地被風(fēng)卷起，瘸腿老李正拄著笤帚在院里掃地。楊文柏注意到他每次掃到西墻根就繞開，那兒堆著幾口裂了縫的腌菜缸，缸沿上落著幾只綠頭蒼蠅。

"金媽媽，能看看繡房嗎？"楊文柏起身往樓梯口挪，"聽說當(dāng)年蘇婉蓉姑娘的劈絲繡堪稱一絕..."

老鴇手里的絹帕突然絞成麻花。

她三步并作兩步攔住樓梯，胸前掛的翡翠墜子直晃："使不得！樓上正在熏艾草，嗆人得很。"說著朝門外喊："老李！去庫房把繡樣都搬來！"

瘸腿門房一瘸一拐進(jìn)來時，楊文柏聞到他身上有股子藥油味。

老李抱來的樟木箱里，繡品倒是齊全，可那牡丹繡得死氣沉沉，連黃雀的眼睛都繡歪了。最底下壓著方帕子還算精細(xì)，角落繡著朵半開的玉蘭。

"這玉蘭..."楊文柏指尖撫過絲線，突然摸到個凸起的線頭。就著天光細(xì)看，花瓣底下竟藏著個歪歪扭扭的"蓉"字，像是繡娘偷偷添上去的。

金三娘劈手奪過帕子："這些陳年舊貨入不得眼。"她臉上脂粉被汗沖出道溝，露出底下蠟黃的皮膚，"您要的好繡娘，城南顧繡莊多的是。"

外頭忽然傳來馬車轱轆聲。楊文柏透過窗縫瞧見輛青布篷馬車停在角門，車夫帽檐壓得低低的，正從車上搬下兩個扎著麻繩的藤箱。

金三娘頓時慌了神，絹帕往袖里一塞就往外趕："楊少爺稍坐，我去灶房催催點心。"

楊文柏趁機(jī)閃到樓梯拐角。二樓走廊幽暗，盡頭有扇門虛掩著，飄出縷縷艾草煙。

他剛摸到門邊，忽聽得樓下老李啞著嗓子喊："東家！腌菜缸要搬嗎？"

門內(nèi)傳來瓷器碰撞的輕響。楊文柏從門縫望進(jìn)去，只見窗前繡繃上繃著半幅并蒂蓮，銀針還插在絹面上。妝奩半開著，露出半截斷裂的玉簪，旁邊散著幾縷青絲。

"您怎么上這兒來了！"金三娘的聲音炸雷似的在背后響起。楊文柏轉(zhuǎn)身時，瞥見老鴇袖口沾著抹猩紅，像是剛蹭上的印泥。

下樓梯時，楊文柏故意踩空一階。金三娘伸手來扶，他趁機(jī)抓住她手腕——虎口處有道新月形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割的。

"讓您見笑了。"金三娘抽回手的動作快得反常，"早年學(xué)切煙膏子劃的。"她突然盯著楊文柏的衣襟，"喲，這盤扣怎的松了？"說著就要來碰。

楊文柏后退半步，袖袋里掉出個東西。老李突然從門外沖進(jìn)來，笤帚"啪"地打在那物件上——是把牛角梳，梳齒間纏著幾根烏黑長發(fā)。

"老不死的！"金三娘抬腳就踹，老李抱著笤帚縮到墻角。她轉(zhuǎn)身賠笑時，嘴角都在抽動："這梳子定是前頭客人落下的，我給您拿塊新料子賠罪。"

回程時楊文柏特意繞到胥門碼頭。扛麻包的苦力排成長隊，汗味兒混著桐油味撲面而來。有個戴破草帽的矮個子格外眼熟，正是彩云閣門房老李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