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的手在顫抖。
那半張合婚庚帖上的墨跡被血暈開,黎洛羽三個字像浸在胭脂里的梅枝。突厥可汗的狼牙箭還插在她肩頭,箭尾的白翎隨著她微弱的呼吸輕輕顫動,像極了那年秦淮河畔的蘆花。
"別睡。"裴言撕下內(nèi)袍壓住她傷口,沙?;熘畯闹缚p間滲出。懷中的冰裂紋瓷片突然發(fā)燙,那些看似雜亂的紋路在夕陽下竟顯出祁連山脈的輪廓——正是三年前他們在敦煌客棧打碎茶盞時,她用胭脂描過的線路。
黎洛羽忽然笑了。染血的唇間漏出半句《折柳曲》,這是他們初見時樂坊排的新調(diào)。裴言看見她左手還攥著半截斷弦,那是去年上元夜,她醉后用琵琶弦系住他玉佩時偷偷割留的。
駝鈴在風(fēng)沙里碎成嗚咽。突厥人的鐵騎正在三里外揚(yáng)起塵煙,裴言卻聽見了姑蘇城的更鼓。那年她撐著二十四骨油紙傘走過長橋,傘沿垂下的銀鈴鐺也是這樣叮咚作響。
"將軍!"副將捧著染血的輿圖跪在沙地里,"按瓷片拼出的路線,前方峽谷有埋伏——"話音未落,一支鳴鏑箭穿透他的咽喉。裴言反手甩出那半幅合婚庚帖,浸血的宣紙竟如刀刃般削斷十丈外的弓弦。
黎洛羽的瞳孔開始渙散。她忽然掙扎著扯開裴言戰(zhàn)甲內(nèi)襯,露出那道橫貫心口的舊傷。染血的手指蘸著沙土,在他胸膛畫下歪斜的符文——正是冰裂紋瓷片上缺失的最后一道軌跡。
大漠忽起狂風(fēng),碎瓷片在沙暴中懸浮成完整的塞外輿圖。裴言抱起氣息奄奄的姑娘跨上戰(zhàn)馬,她腕間殘存的玉鐲突然發(fā)出蜂鳴。三年前被茶湯浸透的密信碎片從他們衣襟里飛出,在空氣中拼出《越人歌》的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當(dāng)突厥騎兵的彎刀劈開落日時,峽谷兩側(cè)的崖壁突然崩塌。裴言看見黎洛羽用盡最后力氣彈響那截斷弦,無數(shù)冰裂紋瓷片從沙地暴起,化作漫天帶著茶香的利刃——正是老君眉混著她血的滋味。
裴言的戰(zhàn)馬踏碎最后一片殘陽時,黎洛羽腕間的玉鐲徹底化作齏粉。那些閃著紅光的碎末隨風(fēng)卷上蒼穹,竟在暮色里凝成姑蘇城的黛瓦白墻——正是三年前她推開客棧軒窗時,檐角那串被雨打濕的風(fēng)鈴模樣。
突厥可汗的彎刀劈開懸浮的密信碎片,《越人歌》的字句突然燃燒起來。裴言看見黎洛羽眼角未落的淚珠里,映出他們曾在西湖偷放的河燈。那盞繪著并蒂蓮的琉璃燈,此刻正在她逐漸冷卻的掌心跳動。
"你看…冰裂紋…"黎洛羽的指尖劃過裴言下頜,戰(zhàn)甲縫隙里突然鉆出細(xì)小的白茶花。那些帶著茶湯香氣的花瓣裹住突厥騎兵的箭矢,將寒鐵都蝕成流沙。副將咽喉處的鳴鏑箭突然發(fā)出裂帛之聲,斷弦從血肉中抽出,在風(fēng)里續(xù)成半闋《折柳曲》。
當(dāng)?shù)谝活w星子墜入大漠時,裴言懷中的輿圖瓷片開始唱歌。那是黎洛羽及笄那年,在虎丘塔頂為他唱的吳儂小調(diào)。突厥人的戰(zhàn)馬聞聲跪地,沙丘下突然涌出混著老君眉茶香的泉水,將染血的黃沙沖成宣紙般的素白。
黎洛羽最后的呼吸化作薄霧,在裴言盔甲上結(jié)出冰裂紋。那些紋路與他心口的舊傷完美重合,蜿蜒成完整的塞外山川。突厥可汗的狼牙箭突然調(diào)轉(zhuǎn)箭頭,帶著當(dāng)年客棧里那盞碎茶的清苦,穿透了自己的心臟。
風(fēng)停時,裴言的玉佩纏上了新的琵琶弦。沙地上殘留的半幅合婚庚帖被泉水浸透,暈開的"裴"字與"黎"字終于交疊成完整的"婚"字。三十里外幸存的將士們說,那夜看見沙海升起萬千河燈,每盞燈芯都跳動著冰裂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