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城,天黑得越來越早。
溫羨從美術(shù)館出來時,路燈已經(jīng)亮成一排橘色的糖葫蘆。她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鼻尖凍得發(fā)紅。手機在口袋里震動——
【沈硯:幾點回家?】
【溫羨:剛下班,地鐵四十分鐘?!?/p>
【沈硯:別坐地鐵,我在南門。】
溫羨愣住,抬頭果然看見馬路對面那輛熟悉的沃爾沃。
車燈閃了兩下,像在對她眨眼睛。
她小跑過去,拉開車門,暖氣混著淡淡的雪松味撲面而來。
“你怎么來了?”
“冬至?!鄙虺幇逊较虮P往左打,語氣自然得像在陳述天氣,“外婆說過,冬至要吃餃子?!?/p>
溫羨系安全帶的手一頓。
她當(dāng)然記得——外婆在世時,每年冬至都要親手包兩種餡:韭菜雞蛋給溫羨,薺菜蝦仁給沈硯。少年時期的沈硯總嫌棄韭菜辣,外婆就笑著哄他:“小硯不吃,以后怎么習(xí)慣羨羨的口味?”
如今外婆不在了,餃子卻還是要吃的。
車子沒有直接回老宅,而是拐進了一條窄巷。
巷口掛著褪漆的木牌:「老趙手工水餃」。
溫羨趴在車窗上,眼睛一亮:“它還開著?”
“嗯?!鄙虺幇衍囃7€(wěn),“老板換人了,是老趙的孫子,味道沒變。”
小店只有六張桌子,暖氣不足,玻璃窗上結(jié)著霧。
老板是個二十出頭的寸頭男生,一口京片子:“哥,還是三兩薺菜蝦仁,三兩韭菜雞蛋?”
沈硯抬眼看溫羨。
溫羨摘下圍巾,彎著眼睛:“各半斤吧,今天餓?!?/p>
男生吹了聲口哨:“好嘞!這位姐姐是嫂子?”
沈硯“嗯”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溫羨耳根發(fā)燙。
餃子出鍋時,男生多送了一盤南瓜豆沙小饅頭,說是“冬至限定,甜到明年”。
溫羨夾了一個,咬開,豆沙流心燙得她直吸氣。
沈硯把水杯推過去:“慢點?!?/p>
溫羨鼓著腮幫子含混不清:“你也吃?!?/p>
“好?!蹦腥藠A起一個韭菜餃子,蘸醋,整個送入口中,嚼得面不改色。
溫羨愣?。骸澳悴皇遣怀跃虏耍俊?/p>
“現(xiàn)在吃了?!鄙虺幉亮瞬磷旖牵翱偟昧?xí)慣?!?
一句“習(xí)慣”像把小鉤子,輕輕掛住她的心。
回老宅的路上,雪粒開始飄落。
北城的第一場雪,總帶著試探的意味,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就化成了水。
車進車庫時,溫羨發(fā)現(xiàn)儲物箱上多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盒,用牛皮紙包著,沒署名,只系了條墨綠色絲帶。
“禮物?”她看向沈硯。
男人熄火,搖頭:“不是我?!?/p>
溫羨狐疑地抱進屋,拆開來,里頭是一雙毛線手套——
淺灰色,掌心處用白線繡了一朵小小的桂花。
卡片上打印著一行字:
【冬至快樂,愿你的城市永遠(yuǎn)有人替你暖手?!?/p>
落款:—W.
溫羨怔住。
W,是她慣用的署名首字母。
可這雙手套,她從未買過。
客廳里,團長正四仰八叉躺在暖氣邊打呼嚕。
沈硯脫下外套,順手把暖氣溫度調(diào)高兩度,又去廚房燒水。
溫羨坐在地毯上,翻來覆去研究手套,忽然發(fā)現(xiàn)右手腕內(nèi)側(cè),用更淺的線繡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字:硯。
心跳瞬間失序。
她攥著手套沖進廚房:“沈硯,這……”
男人背對著她,正在往鍋里撒鹽,聞言側(cè)頭,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手套上,眉梢微挑:“怎么了?”
“這手套……”
“嗯?”
“線里有字。”
沈硯關(guān)掉火,擦了擦手,接過手套,指腹在“硯”字上摩挲了兩秒,神色平靜:“外婆的字體。”
溫羨愣住。
“她去年冬天開始織的。”沈硯把左手伸進手套,五指修長,剛剛好,“織完一只,就住院了。另一只……我上周才在老屋縫紉機抽屜里找到。”
他抬眼看她,聲音低而緩:“本來想昨晚給你,沒來得及?!?/p>
溫羨鼻尖一酸。
原來外婆連今年的冬至,也給他們準(zhǔn)備了禮物。
原來沈硯提前去接她,只是為了趕在冬至結(jié)束前,親手把這份遲到的溫暖交給她。
餃子下鍋時,雪越下越大。
玻璃窗上結(jié)出六角形的冰花,像外婆年輕時繡的十字繡。
溫羨站在灶臺前,看沈硯把餃子一個個浮起、點水、再浮起。
蒸汽模糊了他的側(cè)臉,也模糊了時間的邊界。
“外婆以前說,冬至的餃子要成雙成對地吃?!睖亓w突然開口,“她說,這樣來年才不會落單?!?/p>
沈硯把最后一個餃子撈進盤子,關(guān)掉火,轉(zhuǎn)身看她:“那就成雙成對。”
他端起兩盤餃子,一盤薺菜蝦仁,一盤韭菜雞蛋,并排放在餐桌中央。
“溫羨?!?/p>
“嗯?”
“今年冬至,我們沒讓她失望。”
飯后,雪停了。
老宅院子鋪了一層薄雪,像撒了糖霜的年糕。
沈硯拿了掃帚去清路,溫羨戴上新手套,蹲在雪地里滾了一個巴掌大的小雪人。
她折了兩根桂花枝當(dāng)手臂,又跑回客廳找紐扣。
再出來時,發(fā)現(xiàn)沈硯已經(jīng)滾好了一個更大的雪球,正把小的疊上去。
“堆雪人?”她驚訝。
“嗯?!蹦腥税蜒┤四X袋扶正,“外婆說,你小時候最怕雪人沒脖子?!?/p>
溫羨噗嗤笑出聲,蹲下來和他一起修整。
雪人的脖子用一條舊圍巾圍了兩圈,圍巾末端繡著歪歪扭扭的“羨”字——那是她小學(xué)三年級的手工課作業(yè)。
雪地里,兩個雪人肩并肩,一個稍高,一個稍矮,像一對笨拙的守護神。
溫羨掏出手機拍照,鏡頭里,沈硯站在雪人右側(cè),替她擋風(fēng),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化成細(xì)小的水珠。
她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忽然想:
如果條約真的只有一年,那么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是完整的。
夜里十一點,溫羨洗完澡,發(fā)現(xiàn)客臥床尾多了一個熱水袋。
淺灰色針織套,和她新手套同色系。
熱水袋上貼著一張便利貼,是沈硯的字跡:
【手套暖手,熱水袋暖腳,公平?!?/p>
末尾畫了一只簡筆貓,團長的同款圓臉。
溫羨把熱水袋抱在懷里,走到窗邊。
院子里,雪人還站著,路燈給它們鍍上一層橘色的光暈。
更遠(yuǎn)處的香樟樹下,沈硯一個人站在雪地里,仰頭看天。
他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握著手機,屏幕亮著,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溫羨鬼使神差地推開窗,冷風(fēng)灌進來,她喊他:“沈硯!”
男人回頭,雪地的反光映得他眉眼柔和。
“你不冷嗎?”
沈硯笑了一下,聲音穿過寂靜的院子:“在確認(rèn)一件事?!?/p>
“什么事?”
“明天會不會放晴?!?/p>
溫羨不明白,卻還是沖他擺手:“快進來,雪要化啦!”
沈硯點頭,卻沒動。
直到溫羨關(guān)上窗,拉好窗簾,才聽見院子里極輕的一聲——
“晚安,沈太太?!?/p>
窗簾縫隙里,最后一盞路燈熄滅。
溫羨抱著熱水袋鉆進被窩,手機震動了一下。
一條未署名短信,來自陌生號碼:
【雪停了,明早七點,一起去看升太陽嗎?】
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誰。
她把自己埋進柔軟的被子,指尖悄悄碰了碰手套上的桂花刺繡。
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像偷偷盛開的月光。
她回復(fù)了一個字:
【好?!?/p>
窗外,雪人無聲地站著。
雪開始化了,水珠從它們圓滾滾的肚子上滾落,像眼淚,也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