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著音樂廳的彩繪玻璃窗,發(fā)出細密的聲響。凌棠站在窗邊,看著外面模糊的燈光,思緒卻飄回了三天前的那個下午。
"你真的要去見他?"喻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明顯的擔憂。
凌棠轉(zhuǎn)過身,看到喻梨站在鋼琴旁,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琴鍵。三天前,他們在校友錄上找到了周明遠的聯(lián)系方式,凌棠毫不猶豫地發(fā)了郵件。出乎意料的是,對方當天就回復了,并同意今天下午在南華音樂廳見面。
"我必須去。"凌棠簡短地回答,目光落在喻梨左手的創(chuàng)可貼上——這已經(jīng)是這周換的第三個了,"你手上的傷...真的只是練琴弄的?"
喻梨迅速把手藏到背后,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都說了沒事。倒是你...我總覺得那個周明遠突然答應見面很奇怪。"
凌棠沒有追問。這三天來,他注意到喻梨的咳嗽越來越頻繁,臉色也愈發(fā)蒼白,但每次詢問,喻梨都笑著岔開話題。這種刻意的回避讓凌棠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
"我查過學校檔案,"凌棠換了個話題,"周明遠2003年離職前是音樂系主任,而我母親2001年就離開了南華市。他們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喻梨走到凌棠身邊,雨水在他臉上投下?lián)u曳的陰影,"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凌棠下意識地拒絕,卻在看到喻梨失落的表情時補充道,"這是我的家事。"
"可我們是——"喻梨突然停住,咬了咬下唇,"朋友,不是嗎?"
朋友。這個詞在凌棠心里激起一陣異樣的波動。從小到大,他從未有過真正的朋友。父親頻繁的工作調(diào)動讓他習慣了獨來獨往,而母親早逝帶來的創(chuàng)傷更讓他筑起了一道高墻。但喻梨...喻梨不一樣。這個陽光般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jīng)翻越了他的圍墻,在他心里種下了陌生的種子。
"...謝謝。"凌棠最終只擠出這兩個字,卻看到喻梨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說定了,我陪你去。"喻梨笑著說,突然又咳嗽起來,這次比以往都要劇烈。他彎下腰,手緊緊抓住胸口,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喻梨!"凌棠一把扶住他,觸手卻是一片冰涼,"怎么回事?"
喻梨搖搖頭,顫抖著從口袋里掏出藥瓶,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空了。凌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從未見過喻梨發(fā)病這么嚴重的樣子。
"去醫(yī)院。"他果斷地說,攙著喻梨往外走。
"不...不用。"喻梨艱難地喘息著,"家里...有備用藥..."
凌棠猶豫了一下,還是扶著喻梨往家的方向走去。雨水打在他們身上,很快浸透了衣服。喻梨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后幾乎是被凌棠半抱著前行。
"你到底...得了什么???"凌棠低聲問,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
喻梨靠在他肩上,呼吸淺而急促,"先天性...心臟病..."他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從小...就這樣..."
凌棠的心猛地揪緊了。他想起喻梨房間里那些藥瓶,想起他總是過于蒼白的臉色,想起他時不時就要貼創(chuàng)可貼的手指——那根本不是練琴受傷,而是注射藥物留下的針眼。
"為什么不告訴我?"凌棠的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喻梨虛弱地笑了笑,"不想...被特殊對待..."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入凌棠的心臟。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朝夕相處的少年了解得如此之少。喻梨總是關(guān)心他的感受,幫他尋找母親的線索,卻把自己的痛苦藏得那么深。
回到家,凌棠按照喻梨的指示找到了備用藥。看著喻梨吞下藥片后漸漸平穩(wěn)的呼吸,他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好些了嗎?"凌棠坐在床邊,聲音不自覺地放輕。
喻梨點點頭,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對不起...耽誤你見周明遠了。"
"別管那個了。"凌棠皺眉,"你的病...嚴重嗎?"
喻梨沉默了一會兒,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醫(yī)生說...如果不做手術(shù),我可能活不過二十歲。"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凌棠胸口。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二十歲...喻梨今年十七,也就是說...
"但手術(shù)風險很大,"喻梨繼續(xù)說,語氣平靜得可怕,"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
房間陷入沉默,只有雨聲敲打著窗戶。凌棠突然感到一陣無名的憤怒——對命運的憤怒,對喻梨隱瞞真相的憤怒,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
"為什么不早說?"他聲音沙啞,"我們可以...可以做點什么..."
喻梨轉(zhuǎn)過頭,眼睛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這就是為什么我?guī)湍阏覌寢尩氖?。我?..在還有時間的時候,做點有意義的事。"
凌棠猛地站起來,胸口劇烈起伏。他無法忍受喻梨談論死亡時的平靜,就像那只是一個普通的計劃。他轉(zhuǎn)身想走,卻被喻梨拉住了手腕。
"別走..."喻梨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陪陪我...就今天..."
凌棠僵在原地,喻梨的手指冰涼而脆弱,卻像有千斤重量。他緩緩坐回床邊,喉嚨發(fā)緊,"你父母知道嗎?"
"知道。"喻梨苦笑,"但他們...已經(jīng)盡力了。手術(shù)費太貴,保險不報銷...我媽每天打三份工,我爸...他承受不了壓力,去年離開了我們。"
凌棠的心再次被刺痛。原來喻梨陽光笑容的背后,藏著這樣的痛苦。他突然理解了為什么喻梨說他們"很像"——他們都是被生活傷害過的孩子,只是應對方式不同。凌棠選擇筑起高墻,而喻梨...喻梨選擇用笑容掩蓋傷痛。
"會好起來的。"凌棠笨拙地說,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安慰別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喻梨微笑著閉上眼睛,"謝謝...凌棠..."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聲在遠處轟鳴。凌棠靜靜地看著喻梨的睡顏,心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在這一刻,母親的謎團似乎不那么重要了,他只想守護這個脆弱而堅強的少年。
下午三點,喻梨的呼吸終于平穩(wěn)下來。凌棠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卻在客廳遇到了剛回家的喻梨母親。她看到凌棠從喻梨房間出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他...發(fā)病了。"凌棠低聲解釋,"剛吃完藥睡著。"
喻母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嚴重嗎?"
"他說...家里有備用藥。"
喻母疲憊地坐在沙發(fā)上,雙手微微發(fā)抖,"藥量又增加了...醫(yī)生說他心臟負荷越來越重..."
凌棠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什么。他突然注意到喻母手上拿著的信封,"那是...?"
喻母這才想起手中的東西,"哦,給你的。剛才在門口遇到一個男人,說是周教授讓他送來的。"
凌棠接過信封,上面用鋼筆寫著他的名字。他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音樂廳的門票和一張字條:"今天下午四點,單獨來。——周"
"你要去嗎?"喻母擔憂地問,"那個周教授...是周明遠?"
凌棠點點頭,心中充滿疑慮。為什么周明遠突然改變主意要單獨見他?這和喻梨的發(fā)病有關(guān)嗎?
"小心點。"喻母欲言又止,"那個人...名聲不太好。"
凌棠皺眉,"什么意思?"
喻母搖搖頭,"都是些陳年舊事...我只知道你媽媽離開學校時和他有過節(jié)。"她看了看時間,"快四點了,你要去嗎?"
凌棠猶豫了。他看向喻梨緊閉的房門,又看看手中的門票。母親的謎團或許能在今天解開,但留下病中的喻梨讓他放心不下。
"我去去就回。"最終,好奇心占了上風,"如果喻梨醒了...告訴他我很快回來。"
雨中的音樂廳顯得格外陰森。凌棠推開側(cè)門,昏暗的走廊里只有幾盞應急燈亮著。他的腳步聲在空蕩的建筑里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過去的陰影上。
主廳的門虛掩著,一束光從縫隙中透出。凌棠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舞臺上,一個男人背對著他坐在鋼琴前。聽到開門聲,男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他大約五十多歲,灰白的頭發(fā)整齊地梳在腦后,面容英俊但透著疲憊,眼睛深陷,像是多年沒有好好休息。
"凌棠。"男人站起身,聲音低沉而沙啞,"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凌棠站在原地,心跳加速,"周教授?"
男人點點頭,示意凌棠走近,"謝謝你來。我知道你在調(diào)查你母親的事。"
凌棠警惕地向前幾步,停在舞臺邊緣,"你為什么突然想見我?"
周明遠苦笑了一下,"因為我聽說你在打聽過去的事...有些真相,應該由我親自告訴你。"
"什么真相?"
周明遠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鋼琴前,彈了幾個音符——正是《雨滴前奏曲》的開頭。"你母親最愛這首曲子。"他輕聲說,"她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
凌棠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然后呢?發(fā)生了什么?"
周明遠嘆了口氣,從西裝內(nèi)袋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凌棠。那是凌棠在母親遺物中見過的合影,但這次是完整的——照片上周明遠摟著母親的肩膀,兩人都笑得燦爛。照片背面完整的留言是:"??出成功,永遠不要原諒我的決定。"
"什么決定?"凌棠抬頭問道,聲音微微發(fā)顫。
周明遠的目光變得痛苦,"我拒絕了她。"他輕聲說,"你母親...她愛上了我,但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拒絕了她,還勸她離開學校...因為我害怕自己會動搖。"
凌棠的心沉了下去。這就是母親隱藏的秘密?一段無果的師生戀?
"就這些?"他難以置信地問,"她因為被你拒絕就離開了音樂?"
周明遠搖搖頭,"不止如此。"他猶豫了一下,"當時...她懷孕了。"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凌棠。他后退一步,大腦瞬間空白,"你是說...我...?"
"不,不是你。"周明遠迅速否認,"是另一個孩子...她選擇墮胎后,就離開了學校,再也沒有碰過鋼琴。"
凌棠的呼吸變得急促。母親從未提起過這件事,父親也從未...他突然意識到為什么父親對母親的事諱莫如深。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凌棠聲音嘶啞。
周明遠的表情變得復雜,"因為我聽說你在調(diào)查...我不想你從別人那里聽到扭曲的版本。"他頓了頓,"還有...我想道歉。對你母親,也對你。我的懦弱毀了一個天才的音樂生涯。"
凌棠不知道該相信什么。周明遠的故事聽起來合理,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母親照片背面的留言,檔案室里被撕掉的投訴信,陳主任奇怪的反應...這一切似乎還有隱藏的真相。
"我母親是怎么死的?"凌棠突然問道。
周明遠明顯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離開南華后就再沒見過她。"
"你撒謊。"凌棠敏銳地注意到周明遠手指的顫抖,"你知道些什么。"
周明遠的表情變得痛苦,"凌棠...有些事過去就讓它過去吧。你母親...她后來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
"告訴我真相!"凌棠提高了聲音,回聲在空蕩的音樂廳里回蕩。
周明遠沉默了很久,最后低聲說:"她...可能是自殺的。"
這句話像一把刀刺入凌棠的心臟。他想起母親留下的日記里那些絕望的段落,想起父親每次提起母親時眼中的憤怒...一切都開始變得清晰。
"是因為你。"凌棠聲音冰冷,"你毀了她。"
周明遠沒有否認,"我當時太年輕,太自私..."他抬起頭,眼中含著淚水,"這些年我一直在贖罪。我成立了以她名字命名的獎學金,每年都匿名捐款給心臟病基金會..."
心臟病基金會?凌棠突然想到了喻梨。這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
"你認識喻梨嗎?"他警惕地問。
周明遠的表情變得困惑,"誰?"
"喻梨,我現(xiàn)在的室友,他有先天性心臟病..."
周明遠搖搖頭,"不認識。但如果是心臟病患兒,可能接受過基金會的幫助。"
凌棠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如果周明遠說的是真的,那么母親的死確實與他有關(guān),但并非直接的謀殺。一段失敗的戀情,一個被迫放棄的孩子,以及隨之而來的抑郁...這就是父親不愿提起的過去。
"還有一件事。"周明遠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這是你母親當年留在學校的私人物品,我一直保管著?,F(xiàn)在...應該交給你了。"
凌棠接過信封,觸手沉重。他剛要打開,音樂廳的門突然被推開。
"凌棠!"喻梨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站在逆光中,身影單薄而急切,"別相信他!"
凌棠驚訝地轉(zhuǎn)身,"喻梨?你怎么來了?"
喻梨快步走到凌棠身邊,臉色蒼白但神情堅定,"我醒來看到那張字條...就知道有問題。"他瞪著周明遠,"他在撒謊。"
周明遠皺起眉頭,"年輕人,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是嗎?"喻梨冷笑一聲,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泛黃的報紙剪報,"那這個呢?"
凌棠接過剪報,上面是一則2001年的小新聞:"南華音樂學院教授涉嫌性侵學生被調(diào)查"。報道沒有點名,但配圖明顯是年輕時的周明遠。
"這是...?"凌棠看向周明遠,后者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那...那是誣告!"周明遠激動地說,"已經(jīng)澄清了!"
喻梨的聲音冰冷,"澄清?還是用錢和關(guān)系壓下去了?凌棠,你媽媽不是自愿的...她是受害者。"
凌棠的世界仿佛在瞬間崩塌。兩種截然不同的真相在他腦海中碰撞——周明遠口中的師生戀情,和喻梨指控的性侵。哪一種才是真實的?
"你怎么知道這些?"凌棠聲音顫抖地問喻梨。
喻梨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我...查過資料。學校檔案室有被封存的記錄..."
周明遠突然激動地沖上前,"你在毀謗!凌棠,別聽他的!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你母親后來也接受了和解..."
"因為她懷孕了!"喻梨突然喊道,聲音在音樂廳里回蕩,"而你逼迫她墮胎!"
凌棠感到一陣眩暈。他看向周明遠,后者的表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這不是什么兩情相悅的師生戀,而是一樁被掩蓋的犯罪。
"滾。"凌棠聲音低沉而危險,"否則我會報警。"
周明遠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辯解,但最終只是頹然地低下頭,快步離開了音樂廳。
沉默在空蕩的舞臺上蔓延。雨聲透過高高的窗戶傳來,像是遙遠的哭泣。凌棠緩緩坐在鋼琴凳上,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
"你早就知道?"他輕聲問喻梨。
喻梨在他身邊坐下,肩膀輕輕挨著他的,"不是全部...我只查到周明遠當年被投訴性騷擾,但沒找到具體受害者名字。直到看到你媽媽的照片和留言...才把線索連起來。"
凌棠沉默了很久,最后輕聲說:"謝謝。"
喻梨搖搖頭,"我很抱歉...這不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凌棠苦笑了一下,"真相從來不會因為我們的愿望而改變。"他看向喻梨蒼白的臉,"你應該在床上休息。"
喻梨笑了笑,突然咳嗽起來,這次比以往都要劇烈。他彎下腰,手緊緊抓住胸口,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喻梨!"凌棠一把扶住他,觸手卻是一片冰涼,"藥呢?"
喻梨搖搖頭,呼吸越來越急促,"沒...沒帶..."
凌棠二話不說,一把抱起喻梨沖出了音樂廳。雨依然下個不停,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模糊了視線。喻梨在他懷里輕得像片羽毛,呼吸微弱得幾乎感受不到。
"堅持住...求你了..."凌棠的聲音哽咽在喉嚨里,腳步在濕滑的路面上踉蹌,"別離開我..."
喻梨的眼睛半閉著,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滴落,像是無聲的淚水。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無力地握住了凌棠的手。
在這一刻,凌棠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無論母親的過去多么黑暗,無論真相多么殘酷,此刻他懷中這個脆弱的生命,才是他最不想失去的。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前方的路,也模糊了凌棠眼中的淚水。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再失去重要的人了。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