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賦》

一、楓火

天平山的楓香樹在霜降后突然醒轉，四百歲的枝干撐起漫天紅霞。古楓林里，每片葉子都是被秋風揉碎的落日，在石階上堆砌成燃燒的云堆。游人踩著沙沙作響的紅毯拾級而上，驚起一群棲息在枝頭的“蝴蝶”——那是被山風卷起的槭樹葉，帶著赭紅的脈絡掠過臉頰，像某位古人遺落的信箋。

白云池的水面浮著金箔般的倒影，楓香、烏桕、槭樹在水中織就一幅流動的錦繡。游船劃過，漣漪將五彩的色塊攪成莫奈的油彩，岸邊寫生的少女來不及蘸墨，便被這瞬息萬變的秋色奪去了呼吸。而在望楓臺俯瞰，整座山像被潑翻的顏料罐，赤橙黃綠層層疊疊，連山嵐都被染成琥珀色的霧。

二、金縷

虎丘塔在銀杏雨中若隱若現(xiàn)，七級浮屠被千萬片金箔包裹，檐角的銅鈴叮叮當當，抖落滿地碎光。山徑旁的百年銀杏撐開華蓋，葉子打著旋兒飄落，像哪位仙人打翻了金粉盒，連青石板都鋪上了富麗堂皇的地毯。賣糖炒栗子的老伯守著炭爐，焦香混著銀杏的清苦在風里流轉，引得游客駐足，看那糖汁在栗子殼上凝成琥珀。

耦園的花窗框住半樹梧桐，黃葉透過冰裂紋玻璃灑在案頭，與宣紙上未干的墨痕相映成趣?；乩壤锏你~盆養(yǎng)著殘荷，蓮蓬低垂，蓮子在水面敲出細小的漣漪。某位畫家支起畫架，將飛檐、銀杏、秋陽框進畫布，筆觸間滲出的不僅是色彩，還有姑蘇城千年的詩意。

三、月令

桂花在網師園的角角落落里暗涌，金粟般的小花藏在墨綠的葉底，香得人腳步發(fā)飄。曲徑通幽處，茶座上的蓋碗浮著金黃的花瓣，茶湯入口，先是烏龍的醇厚，繼而被桂香攫住舌尖，仿佛把整個秋天含在了嘴里。評彈藝人抱著琵琶坐在花樹下，吳儂軟語與花香糾纏，驚起幾只啄食的麻雀。

拙政園的梧竹幽居被秋陽浸透，竹影在粉墻上寫著狂草?；ń承藜糁鴼埦?，剪下的花枝堆成小山，黃白相間的花瓣里滲出黏稠的甜香。某位文人在亭中鋪開宣紙，以菊瓣研墨，筆鋒游走間，墨色在紙上洇開，竟比真菊更添幾分風骨。

四、物候

陽澄湖的蘆葦蕩在暮色中起伏，蘆花似雪，雁陣掠過水面，倒影被揉成細碎的銀箔。漁船歸港，艙里的大閘蟹吐著白沫，螯上的絨毛粘著水草。岸邊的酒樓飄出姜醋的香氣，食客們蘸著金桂蜜，看窗外殘陽將湖水染成琥珀，蟹殼在燈下泛著油潤的紅光。

天平山莊的古楓香樹下，范氏后人在整理族譜。風掠過祠堂的飛檐，檐角的銅鈴叮咚作響，驚起幾片陳年的落葉。老人摩挲著泛黃的紙頁，忽然想起四百年前范允臨從泉州帶回的楓樹苗，此刻正以燃燒的姿態(tài)，將家族的血脈寫入秋色。

五、星霜

夜宿山塘街，枕著運河的濤聲入眠。三更時分，秋雨淅淅瀝瀝地落，檐角的鐵馬叮叮咚咚，與石板路上的屐聲遙相呼應。推開軒窗，燈籠的光暈里，雨絲斜斜地織著，將青石板洗成墨玉。遠處的虎丘塔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位入定的老僧，默數著千年的星霜。

黎明時分，薄霧漫進園林。留園的花窗結著蛛網，露珠在蛛絲上懸成水晶簾。曲溪樓的飛檐掛著冰凌，那是昨夜秋雨的饋贈。某位詩人站在冠云峰下，看霧氣在太湖石間游走，恍惚間，石上的紋理竟流動起來，仿佛凝固的秋聲在訴說著什么。

尾章·秋韻

蘇州的秋天是一首平仄有致的宋詞，每個韻腳都浸著桂香。它在天平山的楓火里燃燒，在虎丘塔的銀杏雨中沉淀，在陽澄湖的蟹殼上凝結，在山塘街的青石板間流淌。當暮色漫過閶門，我忽然懂得，這滿城的秋色并非凋零，而是時光在天地間寫下的批注——所有的絢爛終將歸于寂靜，而寂靜本身，便是永恒的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