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濃，檐角銅鈴被晚風撩起一串清響。

陳煊踩著吱呀作響的木地板踱到柜臺前，正瞧見老板娘就著油燈核對賬簿?；椟S光暈里，她那支描金煙桿在青石臺面上磕出細碎聲響。

"掌柜的倒是好興致。"陳煊將兩枚銀元推過臺面，指節(jié)在朱漆斑駁的柜面上輕叩，"那位陳所長看著文氣，倒像是學堂里的教書先生。"

老板娘撂下狼毫，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在"治安費"賬目上逡巡。她忽然傾身向前，鬢角珠花在燈影里晃出幽光："先生可看過《官場現形記》？這石雁鎮(zhèn)就是活脫脫的戲本子。"她將煙桿往東街方向虛點，"那位爺初來乍時，連馬靴都蹬不利索。您猜怎么著？"話音陡然壓低，"縣里來的警政專員前腳剛走，楊夫人后腳就坐著八抬轎往觀音廟燒頭香——這潭渾水底下的漩渦，怕是能卷進半座石雁鎮(zhèn)。"

陳煊佯作驚詫，指尖卻沿著茶盞青花紋路細細描?。?倒是應了'人不可貌相'的老話。"

"豈止！"老板娘從牙縫里擠出冷笑，"楊夫人當年在百花樓掛牌時，多少達官貴人捧著銀票等召見。如今雖說是從了良..."她忽然噤聲，拈起塊杏仁酥慢條斯理地掰著，"就說上月初八，陳所長帶人查封南街煙館，您猜在雅間逮著誰？咱們縣局的孟局長裹著緞面被子直哆嗦，倒是楊夫人端著茶盞笑吟吟地說'諸位辛苦'。"

窗外忽地卷進一陣穿堂風，油燈芯子爆出朵燈花。陳煊望著墻上搖曳的影子，忽覺那些晃動的光影竟似戲臺幕布后的鬼影幢幢。

"這么說，陳所長倒是踩著繡花鞋踏出來的青云路？"

老板娘忽然噗嗤笑出聲，腕間翡翠鐲子磕在算盤上叮當作響："青云路？您當是省城百貨公司的電梯呢？"她將賬簿啪地合上，"昨兒晌午，綢緞莊王掌柜親眼見著陳所長在雨里站了半刻鐘——就因楊夫人嫌他新裁的警服襯得腰不夠細。要我說啊..."她壓低嗓子，眼尾掃過空蕩蕩的店堂，"這所長老爺瞧著威風，不過是戲臺子上的提線木偶，幕后的牽線人還在后宅描眉畫鬢呢。"

銀元在柜臺上旋出半輪殘月，陳煊屈指按住轉動的光斑。老板娘的話在他耳蝸里嗡嗡作響，每個字都生出細小的鉤刺——倒吊在房梁上的腌貨在夜風里搖晃，油紙包裹的秘密正滲出琥珀色的汁液。

"瞧我這張嘴。"老板娘忽然用帕子掩住唇角，金絲眼鏡鏈掃過賬簿上洇開的墨漬，"客官當是聽說書呢。"她拈起銅釬子挑亮燈芯，"這年頭，哪個衙門后宅沒幾出《牡丹亭》？"

陳煊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缺口，青瓷裂痕硌著指紋，他忽地輕笑："今夜這茶倒是特別，竟能品出龍井混著脂粉香。"指尖在柜面輕敲三下，三枚銀元疊成小小的塔尖。

珠簾嘩啦一響，后廚飄來醪糟的甜膩。老板娘數錢的手頓了頓，翡翠耳墜在頸側投下幽綠的影："客官好眠，這雨季的褥子可得勤翻曬——"尾音被驟然炸響的悶雷劈碎，檐角銅鈴發(fā)瘋似的搖晃。

二樓轉角處的霉斑蜿蜒如符咒。推門時帶起的風驚醒了梁上燕子。兩個手下蜷在通鋪上鼾聲如雷，汗津津的褂子耷拉在條凳邊緣。陳煊立在漏風的雕花窗前，看閃電將遠山劈成殘缺的剪紙。

他從樟木箱底摸出個鎏金懷表，表蓋內側嵌著泛黃的小相。玻璃表面映出窗外亂舞的槐樹枝椏，恍若無數攫取的手。雷聲滾過屋瓦時，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南京碼頭那個雨夜，青幫老頭子的血混著雨水漫過麂皮靴——那時懷表鏈子也是這樣冰冷冷地貼著鎖骨。

"好風頻借力啊..."他對著虛空舉了舉根本不存在的酒杯。驚雷炸響的剎那，陳煊突然笑出聲。這笑驚飛了檐下避雨的灰鴿，撲棱棱的翅聲混著雨滴砸在窗紙上。他對著銅鏡正了正呢料禮帽，鏡中人眼角細紋里蟄伏著捕食者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