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指尖在平板電腦上緩慢滑動,屏幕熒光映著他凹陷的臉頰。醫(yī)生上周說的話還在我耳邊回蕩:"已經(jīng)進入終末期,隨時可能發(fā)生呼吸驟停。"
"……這個分類好了。"他把平板遞給我,聲音像是砂紙摩擦,"'失眠夜'和'崩潰時'的錄音……都在這里。"
我接過平板,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冰涼,微微發(fā)紫,關節(jié)因為長期缺氧而腫大。屏幕上是一個精心整理的文件夾,里面整整齊齊排列著上百條錄音:
最底下,有一個尚未錄制的標簽:【最后的話】。
我的喉嚨發(fā)緊:"這個……還沒錄?"
陳默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氧氣面罩上凝結了一層白霧。他搖搖頭,伸手去夠床頭的水杯,手指抖得厲害,水濺在病號服上,暈開一片深藍。
"……明天。"他喘著氣說,"明天……狀態(tài)好點就錄。"
我們都知道他在說謊。他的"明天"已經(jīng)越來越少,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費力。昨晚我數(shù)過,最長的一次呼吸暫停達到了37秒,他的嘴唇都變成了可怕的青紫色。
我默默擰開急救噴霧,幫他噴在舌下。他仰頭含住,喉結艱難地滾動,鎖骨深深凹陷下去,像是兩把鋒利的刀。
"……小滿。"藥效起作用后,他輕聲叫我。
"嗯?"
"……幫我聯(lián)系個公司。"他調出手機里的一個聯(lián)系人,"做AI語音合成的。"
屏幕上的公司簡介寫著"聲紋克隆技術"。我的眼淚瞬間涌上來,在眼眶里發(fā)燙。
"你要……用AI保存你的聲音?"
他點點頭,胸腔里發(fā)出一聲像是嘆息又像是嗚咽的聲響:"……這樣你以后……還能和我吵架。"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忍住沒哭出聲。他連這個都想到了——想到未來沒有他的日子里,我可能會想念他的聲音,哪怕是吵架的聲音。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縷陽光照在床頭那支染血的錄音筆上。
AI公司的技術員是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人,看到陳默的病況時明顯怔了一下。
"我們需要……您盡可能多的原始音頻。"他小心地說,目光掃過床頭的氧氣瓶和監(jiān)護儀。
陳默點點頭,摘下面罩的瞬間,他的呼吸立刻變得紊亂,但固執(zhí)地保持著清醒。他對著專業(yè)麥克風,一條一條地錄制基礎詞庫——從"早安"到"晚安",從"我愛你"到"對不起"。
錄制到第37分鐘時,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鮮血濺在麥克風上。技術員嚇得后退半步,我卻已經(jīng)習慣性地拿起吸痰器,動作熟練得可怕。
"……繼續(xù)。"陳默喘勻氣后說,嘴角還掛著血絲。
技術員猶豫地看向我,我搖搖頭:"按他說的做。"
那天晚上,陳默的體溫升到39度。醫(yī)生說是肺部感染,又加了一組抗生素。我坐在床邊,用濕毛巾擦他滾燙的額頭,聽著他破碎的呼吸聲——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細微的喉鳴,像是空氣在穿過狹窄的縫隙。
"……小滿。"他突然叫我,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我俯下身,耳朵貼近他的嘴唇。
"……密碼是你生日。"他氣若游絲,"AI模型……訓練好后……會自動上傳到云端。"
我的眼淚砸在他臉上,和他的汗水混在一起。他連這個都安排好了,連自己死后的事情都想到了。
"我不要AI!"我終于忍不住,抓住他顫抖的手,"我要你!要真實的你!"
陳默的瞳孔因為高燒而微微擴散,但眼神依然溫柔。他慢慢抬起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我的嘴唇:"……可真實的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監(jiān)護儀上的血氧數(shù)值突然暴跌,尖銳的警報聲響徹病房。
最后一次搶救后,醫(yī)生把我叫到走廊。
"可以考慮氣管插管了。"他遞給我一份同意書,"但以他的肺功能,很可能……"
"上了呼吸機就下不來了,是嗎?"我盯著同意書上的"臨終搶救"四個字。
醫(yī)生沉默地點點頭。
回到病房,陳默竟然醒著,目光清明得不像高燒病人。他看到我手里的文件,了然地笑了:"……簽了嗎?"
我搖搖頭,把同意書撕成兩半。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摸我的臉,但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了。我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感受他冰涼的指尖。
"……聰明姑娘。"他輕聲說,呼吸淺得幾乎看不見胸膛起伏,"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說什么,卻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氧氣面罩上幾乎沒有白霧了。
"默哥?"我輕輕叫他。
他的睫毛顫了顫,沒回答。
"默哥!"我提高聲音,手指摸上他的頸動脈——還在跳,但很微弱。
監(jiān)護儀上的心電圖開始變得不規(guī)則,血氧數(shù)值不斷下降:65%、60%、55%……
我發(fā)瘋似地按呼叫鈴,同時抓起氧氣面罩想給他戴上,卻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他曾經(jīng)說過:"如果有一天……我連自主呼吸都沒有了……別讓我變成……一臺機器。"
我的手懸在半空,劇烈發(fā)抖。
心電圖的波形越來越平緩,像是疲憊的海浪終于要歸于平靜。陳默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我俯身去聽——
"……呼吸。"他說。
這是他最后一句話。
然后,他的胸膛緩緩落下,再也沒有升起。
葬禮那天,AI公司發(fā)來了完成通知。
我坐在我們的床上,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是一個簡潔的界面,光標在輸入框里閃爍:"你想對TA說什么?"
我顫抖著打字:"默哥,我好想你。"
三秒鐘后,音箱里傳出陳默的聲音——不,是AI根據(jù)他的聲紋合成的,但相似得讓人心碎:
"小滿,我也想你。"
聲音太像了,連那種輕微的喘息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我捂住嘴,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鍵盤上。
窗外,暮色四合,房間里安靜得可怕。沒有氧氣機的嗡鳴,沒有不規(guī)律的呼吸聲,只有AI模擬的、虛假的"陳默"在問我:
"今天過得怎么樣?"
我關上電腦,蜷縮在床上,抱緊他留下的枕頭。那里還殘留著一點他的氣息——藥味和那種特殊的、只屬于他的味道。
我深深吸氣,仿佛這樣就能把他的氣息留在肺里更久一點。
但我知道,終有一天,連這點氣息也會消失。
就像他的呼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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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這個故事始于呼吸,終于呼吸。
陳默用盡最后力氣錄制的"呼吸博物館",成了林小滿余生最珍貴的收藏。每當夜深人靜,她就會打開那些錄音,聽他在不同狀態(tài)下的呼吸聲——平穩(wěn)的、困難的、帶著笑意的、痛苦的……
而AI合成的聲音,她只用過那一次。
因為有些東西,是科技永遠無法復制的。
比如,愛一個人時的呼吸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