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出院的那天,陽光很好。
他站在醫(yī)院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窒息感,沒有疼痛,沒有漫長的停頓。
新肺在他的胸腔里擴張,像一片終于舒展的葉子。
“怎么樣?”我緊張地盯著他,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背包帶。
他眨了眨眼,睫毛在陽光下泛著淺金色,然后突然笑了——那種久違的、輕松的笑。
“像第一次學會呼吸。”
但他的聲音仍然沙啞,氣管插管留下的疤痕讓他的語調(diào)變得低沉。醫(yī)生說過,這可能永遠無法恢復。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喉嚨,指尖感受到微微凸起的瘢痕組織。他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隨即握住我的手腕,輕輕搖頭。
“不疼?!彼f,“只是……不習慣被碰。”
我們慢慢走向停車場,他的步伐比術(shù)前穩(wěn)了許多,但右腿仍然有些無力——那是長期臥床導致肌肉萎縮的后遺癥。
上車時,他忽然停住,手指緊緊抓住車門。
“怎么了?” 我問。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怕這是夢?!?他輕聲說,怕醒來發(fā)現(xiàn)……我還在ICU?!?/p>
我抱住他,臉頰貼在他溫熱的胸膛上,聽著那顆心臟跳動的聲音——不再是掙扎的、瀕臨崩潰的節(jié)奏,而是平穩(wěn)的、有力的、活著的證明。
家里的餐桌上擺滿了藥盒。
抗排異藥、免疫抑制劑、抗生素、護肝片……每一種都標注著精確的服用時間。陳默坐在桌前,像完成某種儀式般,一粒一粒地數(shù)著藥片。
“早上七點,兩片他克莫司?!?他低聲念著,指尖輕輕撥弄白色藥片,**“飯后一小時,驍悉……”
我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胸口發(fā)緊。
這些藥要伴隨他余生,每一天,每一頓,永遠不能停。
“我?guī)湍惴盅b?!蔽易哌^去,拿出分藥盒,把一周的量按順序排好。
他安靜地看著我動作,突然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后悔嗎?” 他問,“花光所有錢,就為了讓我變成一個……終身服藥的人?”
我抬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泛紅,睫毛微微顫抖。
“不后悔?!?我捏了捏他的手指,**“我只后悔沒早點逼你做移植?!?/p>
他笑了,胸腔震動,呼吸平穩(wěn)而綿長。
移植后的第三個月,陳默感冒了。
對普通人來說,這只是幾聲咳嗽和低燒;對他而言,卻是生死一線的危機。
“血氧93%……還是低?!蔽叶⒅该}氧儀,聲音發(fā)緊。
他靠在床頭,臉色蒼白,新肺在他的胸腔里艱難工作,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微的濕啰音。
“別慌?!?他啞著嗓子說,“比術(shù)前……好多了?!?/p>
可我還是在深夜驚醒,條件反射地去探他的鼻息——這個動作我已經(jīng)做了三年。
他的呼吸溫熱地拂過我的指尖,均勻而安穩(wěn)。
“活著呢?!彼]著眼說,嘴角微微上揚。
我蜷縮進他懷里,聽著他的心跳聲入睡。
一年后,我們?nèi)チ撕_叀?/p>
陳默站在沙灘上,海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胸部那道長長的疤痕——像一條猙獰的蜈蚣,爬過他瘦削的身體。
“能憋氣嗎?”我問。
他搖搖頭,笑了:“醫(yī)生說不準。
但他蹲下身,手指輕輕觸碰海浪,然后深吸一口氣——沒有卡頓,沒有窒息,沒有絕望的停頓——只是普通地、自由地呼吸。
我舉起手機拍照,鏡頭里的他瞇著眼笑,陽光灑在他的睫毛上,像是碎金。
“值得嗎?”他曾經(jīng)問我。
現(xiàn)在,看著他在陽光下舒展的樣子,我終于有了堅定的答案——
“非常值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