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銹蝕的弦與霓虹海

銀閃

弄堂口的梔子花開敗時，香港回歸的彩排焰火開始點亮外灘夜空。宋亞軒蹲在拆遷辦的告示欄前，指尖摩挲著“限期搬遷”的紅頭文件，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被晨露浸得發(fā)硬。嚴浩翔的琴聲從閣樓漏下來，揉碎了鄧麗君的《夜來香》——那是煙紙店老板的收音機在嘶啞地唱。

“再拉錯半音，房租漲五毛?！彼蝸嗆幩ι祥T時，鐵皮餅干盒里的硬幣叮當作響。嚴浩翔的琴弓懸在D弦上，晨光透過老虎窗斜切進來，將他后頸的朱砂痣染成琥珀色。琴匣敞在霉爛的波斯地毯上，內(nèi)襯夾層露出半張泛黃的《大公報》，1994年的頭條“港資撤離上海樓市”正壓在母親遺落的珍珠耳環(huán)下。

宋亞軒的瞳孔縮了縮。他忽然扯開嚴浩翔的襯衫袖扣，小臂內(nèi)側(cè)的針孔疤痕在日光下泛著青紫：“利滾利的債，靠典當能撐幾天？”嚴浩翔的琴弓猛地劃出刺耳泛音，驚飛了窗臺啄食的灰斑鳩。閣樓死寂中，樓下阿婆晾衣竿的碰撞聲格外清晰。

“下月三號開庭?！眹篮葡璧闹讣讚高M琴匣裂縫，松香碎末簌簌飄落，“父親把九龍?zhí)晾险盅航o地下錢莊，債主說要我的……”他的喉結(jié)動了動，尾音被蘇州河上的貨輪汽笛吞沒。宋亞軒的虎口突然卡住他下頜，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節(jié)：“看著我的疤再說一遍？你他媽值幾個錢？”

潮濕的穿堂風(fēng)掀起樂譜，露出壓在《落葉歸根》手稿下的當票存根。宋亞軒的斷指掃過嚴浩翔鎖骨下的縫線疤痕，那里還沾著昨夜止血的云南白藥。他轉(zhuǎn)身從五斗柜底層抽出帆布包，褪色的藍十字標記下，半本《上海音像出版社通訊錄》散著霉味。

“和平飯店今晚有回歸慶典，”他的睫毛在臉頰投下柵欄狀陰影，“缺個暖場樂隊?！眹篮葡璧那俟粼跇纷V上，母親跳探戈時穿的月白旗袍在記憶里翻飛——那件衣服典當?shù)腻X，剛夠買三天的消炎藥。

暮色漫過外灘防汛墻時，宋亞軒正在往斷弦吉他上纏繃帶。嚴浩翔的琴匣擦過海關(guān)鐘樓投下的陰影，檀木香混著黃浦江的魚腥氣，粘在兩人汗?jié)竦囊r衫上。和平飯店的霓虹燈牌將他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兩段被隨意揉皺的五線譜。

“兩位先生，樂器需要寄存?！遍T童的滬語帶點蘇北腔，金絲眼鏡后的目光掃過宋亞軒的工裝褲。嚴浩翔的皮鞋尖下意識蹭了蹭地縫——那是用琴匣里的藍絲帶擦亮的。

宋亞軒突然扯開領(lǐng)口，鎖骨下的月牙疤在霓虹里泛著磷光：“告訴你們經(jīng)理，慈云裳的徒弟來了?！遍T童的對講機滋啦作響，五秒后，猩紅地毯從他們腳下滾向天臺。

嚴浩翔的瞳孔被江對岸的激光秀刺得生疼。宋亞軒的斷指劃過他后腰的梧桐葉胎記，將沾著鐵銹的撥片塞進他掌心：“待會兒要是手抖，就想想你媽墜樓時穿的繡花鞋?！?/p>

紫荊花投影在玻璃幕墻上的瞬間，嚴浩翔的琴弓觸到了E弦?！堵淙~歸根》的前奏淌出來時，宋亞軒正用牙齒撕開右手滲血的紗布。吉他掃弦聲劈開香檳塔的碰杯聲，穿定制旗袍的女人們舉著高腳杯僵在原地，像一群被琴弦吊住的木偶。

“升re！”宋亞軒的膝蓋抵住嚴浩翔后腰，布魯斯音階蛇一般纏上小提琴的顫音。追債人的身影在消防通道口一閃而過，青面獠牙的刺青被鐳射燈照成鬼綠。嚴浩翔的琴弓在G弦上打了個滑，母親墜樓前哼的粵劇《帝女花》突然在耳際炸響。

宋亞軒的斷指猛地按在他喉結(jié)上。血腥味隨江風(fēng)灌進鼻腔，吉他推弦的嘯叫撕開《東方之珠》的合唱聲浪。嚴浩翔在眩暈中看見宋亞軒的助聽器指示燈瘋狂閃爍，藍光與對岸的“長江實業(yè)”廣告牌共振成詭異的頻閃。

“嚴公子！”追債人的滬語像生銹的鋸子。鋼管砸向音響設(shè)備的剎那，宋亞軒的吉他背帶纏住對方腳踝。嚴浩翔的琴弓戳進那人眼窩時，翡翠胸針的斷口恰好割開自己掌心——母親的血與他的血在《落葉歸根》譜面上交融，被高跟鞋踩成紫荊花瓣的形狀。

子夜時分，他們蜷在閘北橋洞下分食偷渡客遺留的壓縮餅干。宋亞軒的電子耳蝸浸了香檳，電流雜音里混著嚴浩翔的抽氣聲——他的西裝褲被碎玻璃劃開，腿側(cè)疤痕與福利院的編號刺青驚人相似。

“慈院長說過，疼痛是最好的調(diào)音器?！彼蝸嗆幍纳嗉馓蜻^嚴浩翔鎖骨的傷口，咸澀的血混著和平飯店的魚子醬腥氣。遠處拆遷辦的探照燈掃過蘇州河，將漂浮的樂譜殘頁照成蒼白的蝶群。

嚴浩翔的行李箱突然發(fā)出蜂鳴。夾層里的老式傳呼機屏幕亮起，繁體字訊息像詛咒般浮現(xiàn)：「元旦拍賣會，標的物：嚴浩翔，起拍價：九龍?zhí)恋仄酢埂Ｋ蝸嗆幍幕⒖隗E然收緊，吉他弦勒進追債人留下的刀傷，血珠滴在傳呼機上，將“拍賣”二字染成朱紅。

貨輪的汽笛驚散河霧時，他們額頭相抵。宋亞軒的斷指在嚴浩翔后背劃著弦張力公式，血痕透過襯衫滲成五線譜：“北緯31°14’的季風(fēng)要轉(zhuǎn)向了。”嚴浩翔咬破他耳垂的撥片耳釘，金屬腥味在齒間炸開——那是母親旗袍上掉落的鍍金紐扣改制的。

拆遷辦的鏟車撞倒第一堵墻時，宋亞軒在嚴浩翔肩頭刻下新的坐標。閣樓的承重墻裂縫在他們身后蔓延，二十年前刻下的計算公式正被鋼筋撕裂。追債人的腳步聲混在瓦礫崩塌聲里逼近，而河對岸的霓虹海亮如白晝。

“去香港?！彼蝸嗆帉⑷狙拇比M琴匣夾層，票根上的“1997.12.31”被汗?jié)n洇得模糊。嚴浩翔的琴弓殘骸劃過廢墟，在水泥地上擦出《東方之珠》的旋律。當?shù)谝皇抗庹樟粮＠簭U墟時，他們各自的血已在對方傷口里結(jié)成暗紅色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