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薇話音一落,周遭翻涌的怨氣竟為之一滯。
蕭辰看向她,眸光沉靜。
他沒有質(zhì)疑。一如在問心階上,他選擇信她。
“下面很危險。”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歸墟所有失敗品的殘骸都在那,怨念成海,吞噬靈力,混淆神智?!?/p>
“我知道?!绷洲鞭秉c頭。
“走吧?!?/p>
她沒有御空,徑直行至深淵邊緣,踏著無形的階梯向下走去。
蕭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越是向下,空氣里那股腐朽的氣息便越是濃重。
無數(shù)細(xì)碎、飽含不甘的意念,無聲無息地侵蝕著護(hù)體靈光,要往他們神魂里鉆。
“你為何要推演天道?”
“長生盡頭,不過是另一場虛無……”
“錯了,都錯了!哈哈哈哈!”
這些聲音并非真實,而是怨念在識海中的直接投射。
蕭辰眉心微蹙,道則已自行運轉(zhuǎn),隔絕了雜念。
林薇薇卻門戶大開,任由那些聲音涌入。
她體內(nèi)的混沌歸源晶輕輕嗡鳴,一半秩序,一半混亂。
那些絕望瘋狂的念頭,一觸及她的神魂,便如石沉大海,只漾開幾圈微不足道的漣漪,便被那片混沌吞沒。
她并非驅(qū)散。
而是……收容。
不知走了多久,下方的黑暗中,終于亮起一片幽藍(lán)色的光海。
那是由無數(shù)廢棄法寶、殘破玉簡、失敗丹藥……散出的最后靈光匯聚而成。
每一寸光,都是一個曾經(jīng)輝煌的夢想,和一場無法挽回的失敗。
光海中央,靜靜懸浮著一個東西。
一個巴掌大小的青銅羅盤。
盤面古樸,不見指針,只有一圈圈繁復(fù)到極致、自行演化生滅的刻度。
它在不住地顫抖。
每一次顫抖,都引得光海隨之翻涌,令那些失敗的怨念愈發(fā)狂暴。
定界羅盤。
它在害怕。
“它在定位自己?!笔挸降穆曇艉艿?,“每推演一次,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存在于任何已知坐標(biāo)。這種‘不存在’,正在加劇它的恐懼?!?/p>
他看著那枚羅盤,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這件法寶,有無上智慧,卻偏偏失了坐標(biāo),在無垠天地間反復(fù)求證自己的‘不存在’。這無異于最殘酷的酷刑。
蕭辰上前一步,抬起手。
天衍道宗的推演道則,在他掌心凝聚成一個微縮星盤。
“我為它立一個原點,讓它有一個可以錨定的‘一’?!彼忉尩?。
這是最直接的法子,也是天衍道宗的看家本領(lǐng)。
定義它,賦予它秩序,將它從混亂中拽出來。
他將手中的星盤,緩緩?fù)葡蚬夂!?/p>
“嗡——!”
星盤即將觸及光海的剎那,整片怨念之海轟然炸開!
定界羅盤發(fā)出一聲尖銳悲鳴,盤面刻度瘋狂轉(zhuǎn)動,掀起滔天巨浪,狠狠拍向蕭辰的星盤。
轟!
星盤應(yīng)聲破碎。
蕭辰悶哼一聲,退了半步,臉色泛白。
“它拒絕被定義?!彼粗约旱氖终?,喃喃自語。
“因為它一旦被定義,就失去了所有可能性?!绷洲鞭钡穆曇粼谂皂懫稹?/p>
她越過蕭辰,行至怨念之海的邊緣。
她沒有停步,就那樣一步,踏入了幽藍(lán)色的光海。
“林薇薇!”蕭辰的聲音里第一次透出緊張。
那片海,能吞噬一切。
可預(yù)想中被怨念吞沒的景象并未發(fā)生。
林薇薇的腳落在光海上,如履平地。
那些足以讓化神修士心智錯亂的怨念,在她腳下溫順地分開,為她讓出一條路。
她一步步,走向光海中央那枚顫抖的羅盤。
她身上沒有半分威壓。
她只是行走。
但她的存在本身,便安撫了這片“錯誤”的海洋,讓所有不甘與怨恨找到了歸處。
林薇薇走到了定界羅盤面前。
她伸出手。
羅盤抖得更厲害了,它能感覺到,眼前這個人,和之前那個試圖定義它的人截然不同。
她身上,有和它同源的、混亂而矛盾的氣息。
林薇薇的手,并未去碰羅盤。
她的指尖,輕輕點在羅盤下方的光海之上。
“你不是找不到自己?!?/p>
她的聲音,通過神念,直接傳入羅盤器靈的意識。
“你只是不知道,該選哪一個自己?!?/p>
“能定位萬界,意味著你存在于萬界?!?/p>
“無法定位自己,意味著你同樣是自由的。”
她的話,像一道清泉,流過羅盤混亂痛苦的意志。
“存在與自由,為何不能并存?”
“你不需要答案?!?/p>
“你本身,就是所有答案。”
林薇薇的手指,輕輕劃過光海。
她膝上混沌歸源晶的力量,順著指尖,悄然融入這片怨念之海。
灰色的紋路,在幽藍(lán)光海中蔓延開來。
秩序與混亂,在她手中完美交融。
她沒有給羅盤一個新的坐標(biāo)。
她只是向它展示了一片,可以容納所有坐標(biāo)的天地。
定界羅盤的顫抖,停了。
盤面上瘋狂轉(zhuǎn)動的刻度,也緩緩靜止。
最終,所有刻度斂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簡單而玄奧的灰色旋渦符號。
混沌的表象。
下一刻,它化作一道流光,主動飛起,落入林薇薇伸出的手中。
入手溫潤,帶著初生的親近。
它選擇了她。
隨著羅盤安定,下方的怨念之海也漸漸平息,復(fù)歸為一片安靜的幽藍(lán)星河。
蕭辰看著這一幕,久久無言。
他修的道,是求一個正解。
而林薇薇的道,是告訴世間,所有解,皆為正解。
……
兩人回到歸墟入口的石臺。
那炷往生香上的灰色光芒,隨著定界羅盤被取出,緩緩黯淡,最終熄滅。
守陵人的氣息,也隨之消失。
契約已了。
當(dāng)他們走出歸墟,重踏主峰,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
陸長明就站在那里,仿佛從未離開。
他沒看他們,目光仍落在那條被林薇薇改變的問心階上,像是在參悟著什么。
“拿到了?”他頭也不回地問。
“拿到了?!笔挸酱稹?/p>
陸長明這才緩緩轉(zhuǎn)身。
他的視線,第一時間鎖定了林薇薇手中的青銅羅盤。
當(dāng)他看見羅盤上那個灰色旋渦符號時,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第一次露出難以掩飾的驚駭。
“它的‘怨’……沒了?”
他能感覺到,這枚羅盤,已不再是被怨念禁錮的失敗品。
它變成了一件……他無法理解的東西。
它不再推演,不再定位。
它在……包容。
“你們做了什么?”陸長明的聲音有些干澀,死死盯著蕭辰。
在他看來,這一切,必然是蕭辰的手筆。
蕭辰看了眼身旁的林薇薇,迎上陸長明的目光。
他沒有解釋混沌歸源晶,也沒有描述林薇薇的道。
他只是平靜地,吐出兩個字。
“天意?!?/p>
這兩個字,如重錘敲在陸長明心上。
天意。
對一個以推演天道為己任的宗門而言,這是最無力,也最敬畏的回答。
陸長明死死地看著蕭辰,又看了看旁邊神色淡然的林薇薇。
他忽然懂了。
蕭辰帶她回來,闖問心階,入歸墟。
不是求,也不是拿。
他是帶著“天意”,回來走了一趟。
陸長明張了張嘴,想說的話,最終只化為一聲長嘆。
他擺了擺手,轉(zhuǎn)身,傴僂的背影更顯蒼老。
“走吧?!?/p>
“以后,別再回來了?!?/p>
這話,是對蕭辰說的。
也是對那個他看不透,更不敢再碰的“天意”說的。
林薇薇和蕭辰?jīng)]有再留,轉(zhuǎn)身御空,化作兩道流光,飛向天衍道宗山門之外。
主峰之巔,獨留陸長明一人。
他看著那條流轉(zhuǎn)著灰色紋路的問心階,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不知何時,也浮現(xiàn)出了一道細(xì)微的、代表著變數(shù)的灰色裂痕。
天衍道宗的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