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銅鈴被晨風撞得發(fā)顫，林清晏剛邁進正廳，便嗅到滿屋子混著薔薇水的酸腐氣。

沈氏正斜倚在黃花梨嵌螺鈿羅漢床上，青瓷盞里的銀耳羹才飲了半口，蔻丹染紅的尾指虛虛點著跪在青磚上的小丫鬟。

"昨兒打翻的燕窩盞，可是前朝御賜的物件。"沈氏將茶盞重重擱在案幾上，驚得跪著的丫鬟脊背蜷成蝦米，"咱們將軍府規(guī)矩大，側夫人可別嫌我多事。"

阿棠的袖口被林清晏輕輕一扯，咽下險些沖出口的辯駁。

晨光透過萬字紋窗欞斜斜切進來，正將沈氏鬢間那支赤金嵌紅寶的鳳頭釵映得流光溢彩——那釵尾分明沾著幾縷沉香木燒焦的氣味。

"母親教訓得是。"林清晏福身時發(fā)間銀簪紋絲未動，袖中指尖卻已觸到案幾邊沿。

濃烈的得意與焦躁順著紫檀木紋爬上指腹，她忽而抬眸淺笑："只是這丫頭原在妾身院里伺候，若真要發(fā)落......"

話音未落，沈氏身側穿秋香色比甲的嬤嬤突然將茶盤往前一送。

十二件青玉茶具在日頭下泛著冷光，最邊上那只蓮花紋茶壺的壺嘴處，赫然有道細如蛛絲的裂紋。

"都說林家女兒擅茶道，側夫人不妨露一手。"沈氏用帕子掩住唇角冷笑，目光掃過廳中幾位掩唇輕笑的族親女眷，"正巧前日新得了明前龍井。"

林清晏指尖撫過茶壺提梁，辛辣的沉水香混著蜜蠟甜膩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壺定是被人用滾水煮過又急速冰鎮(zhèn)，只需三次沖泡便會裂開。

她余光瞥見沈氏攥緊的帕子角上繡著纏枝牡丹，花蕊里藏著幾點暗紅血漬。

"妾身獻丑了。"她忽而旋身從阿棠手中接過素綢帕子，雪色羅袖翻飛間已將那壺滾水盡數潑向茶盤。

青玉盞在沸水里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蒸騰水汽里忽有清越琴音般的注水聲響起。

沈氏猛地坐直身子——本該裂開的茶壺竟在沸水沖擊下紋絲不動。

林清晏蔥白似的指尖捏著壺蓋輕旋三圈，琥珀色茶湯如一線飛瀑落入青玉盞，正是《茶經》里記載的"鳳凰三點頭"。

滿室茶香氤氳時，廊下傳來鎏金馬刺叩擊青石板的脆響。

林清晏將最后一盞茶奉至沈氏面前，盞中茶葉如翠鳥尾羽舒展，湯色澄澈得能照見沈氏驟然失血的面容。

她聽見門外玄色織金斗篷掃過門檻的簌簌聲，故意讓指尖在遞茶時微微一顫。

"當心燙著母親。"沈昭低沉的嗓音在身后響起時，林清晏腕間那串青玉珠子正巧撞上茶盞。

溫熱的茶湯潑在沈氏裙裾上，染出片片深褐痕跡，像極了昨夜西廂房檐角滴落的鴆毒。

茶香氤氳間，沈昭玄色織金袖口掠過青玉盞，鎏金護腕折射的寒光恰巧映在沈氏發(fā)顫的睫毛上。

林清晏垂首退后半步，耳畔銀丁香墜子輕輕晃著，將沈氏攥得發(fā)白的指節(jié)收進余光里。

"這茶湯澀得倒牙。"沈氏蔻丹指尖重重叩在青瓷盞沿，鳳眸掃過幾位族親女眷，"林家莫不是拿陳茶充數？"

廊下穿堂風卷著林清晏腰間禁步的玉環(huán)佩，她忽而俯身拾起案幾旁半片茶葉。

葉脈間細密的金毫在日光下泛著霜色，正落在剛進門的采買管事捧著的漆盒上——那盒蓋上還沾著明前龍井特有的松針清氣。

"《大觀茶論》有載，獅峰龍井需以虎跑泉三沸三晾。"林清晏指尖捻著茶葉朝沈昭方向側了側身，雪青色裙裾掃過青磚上未干的水漬，"母親若覺著澀，許是方才煮茶時用了井水？"

沈昭護腕輕叩案幾的脆響驚飛了檐下雀兒，幾位原本掩唇輕笑的夫人突然噤聲。

穿秋香色比甲的嬤嬤正欲開口，卻被阿棠脆生生截了話頭："奴婢今晨親眼見著，是老夫人院里的小廝抬來的泉水。"

"倒是老身錯怪你了。"沈氏染著鳳仙花的指甲幾乎掐進檀木扶手，忽見林清晏捧起茶盞淺啜。

琥珀色茶湯沾在她唇上，竟透出幾分海棠初綻的艷色。

沈昭目光掃過那抹水光，玄色衣襟下的喉結微動。

他記得昨夜巡防歸來，西廂暖閣漏出的燭火將這小女子的剪影投在窗紙上，執(zhí)卷的指尖被月光浸得如同玉雕。

"側夫人竟讀過陸羽的《茶經》？"穿月白襦裙的年輕媳婦突然開口，鬢間點翠蝴蝶隨她傾身的動作振翅欲飛。

林清晏將青玉盞舉至齊眉，茶煙裊裊中露出腕間半舊銀鐲："妾身幼時隨母親在茶園勞作，倒比不得諸位夫人精研典籍。"她眼尾瞥見沈氏袖中滑落的硨磲佛珠，那珠子裹著層薄薄的怨毒沉香。

沈昭玄色鹿皮靴碾過地上的水痕，鎏金蹀躞帶掠過林清晏發(fā)梢時帶起細微的風聲。

他伸手接過阿棠遞來的茶盞，冷峻眉峰在嗅到茶香時略松三分："確是虎跑泉。"

正廳梁柱投下的陰影里，沈氏鬢間鳳釵的紅寶石突然迸出寒光。

她看著族親們圍著林清晏討教茶藝，染著蔻丹的尾指輕輕劃過羅漢床雕花縫隙——那里藏著半枚帶血的指甲，是昨夜處置通風報信丫鬟時留下的。

暮色初臨時，最后一道夕照將沈氏繡鞋上的珍珠染成血色。

她倚在萬字紋窗邊，看著林清晏素色披風消失在月洞門，手中團扇金絲突然勾住簾櫳。

穿秋香色比甲的嬤嬤會意吹熄燭火，暗格里那尊送子觀音的玉凈瓶，正緩緩滲出烏黑的水珠。

月光漫過西廂房檐時，沈氏妝匣底層突然傳出細微的咔噠聲。

半幅泛黃的帕子從夾層滑落，上頭用血繡著的巫蠱紋樣，正與當年老將軍暴斃時枕下的符咒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