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步入咸福宮寢殿時，慧貴妃竟先聽見了，由侍女們攙扶著，吃力地請下安去，仰起臉對著皇上露出一個極明媚的笑容。

她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虛架子，皮肉都松松地垂著，這一笑更顯得胭脂虛浮在臉上，如套了一張面具一般。

皇上看著她這樣的笑意，想起多年來她嬌艷絕倫寵冠六宮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虛扶了她一把：“你既病著，便別勞碌了?！?/p>

這話原是尋常，可落在慧貴妃耳中，卻是深深刺痛了心肺。

她不自覺便落下淚來：“皇上厭棄臣妾至此，不肯再來見臣妾一次，臣妾原以為自己要抱憾終生而死了?！?/p>

這話隨著淚一同落下，臉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層，她很快意識到這樣流淚會沖刷去臉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淚痕道：“臣妾深悔當(dāng)年過失，本不該厚顏求見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許多話還來不及對皇上說，所以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皇上?！?/p>

皇上也是嘆息：“你都病成這個樣子了，朕來瞧瞧你也是應(yīng)該的。你何必還這樣費(fèi)力打扮，穿著這么單薄的衣裳，仔細(xì)凍壞了身子。”說著，又囑咐著：“還不趕緊扶貴妃去床上躺著?！?/p>

慧貴妃如何肯躺著，掙扎著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這件衣裳，是皇上當(dāng)年賞賜給臣妾的，臣妾很想穿著它再和皇上說說話。”她吃力撐著身子：“茉心，你帶著人出去，這里有本宮伺候皇上就是了?！?/p>

茉心含著眼淚，依依不舍地帶著眾人退下，緊緊掩上了殿門。

慧貴妃跪在皇帝身前，指著桌上的茶點(diǎn)道：“這茶是皇上喜歡的龍井，點(diǎn)心是皇上喜愛的玫瑰酥?；噬隙紘L一嘗，就當(dāng)是臣妾盡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p>

皇上雖心有不忍，可到底也只略略嘗了嘗，容色慢慢淡下來道：“你一定要見朕，有什么話不妨直說吧，也免得自己勞累?！?/p>

慧貴妃點(diǎn)點(diǎn)頭，從供著茶點(diǎn)的小桌底下的屜子里取出用手絹包著的一樣物事，攤開道：“皇上，您還記得這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么？”

皇上見此物，頷首道：“這是你和如懿嫁入府邸不久，皇后賜給你們倆的，一人一只。朕記得。只是，怎么碎了？”

“是啊，這么珍貴的東西，皇后娘娘自己不用，賞賜給了臣妾和嫻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這些年，皇后娘娘對臣妾眷顧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這里頭藏了這樣好的東西?！被圪F妃從碎玉片里揀出一枚黑色丸藥狀的珠子，慘然道：“這翡翠珠子里面塞了有破孕、墮胎之效的零陵香，長久佩戴聞嗅，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臣妾與嫻妃一戴就是十?dāng)?shù)年，連自己怎么沒有孩子的都不知道。當(dāng)真是個煳涂人??！”

皇上只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后會做這樣的事?！?/p>

慧貴妃說了大段的話，有些氣喘，神情帶著戚然：“皇上不信，臣妾也不愿相信。可事實(shí)在眼前，東西是皇后親自賞賜，臣妾也不能不信?！?/p>

皇上的臉?biāo)矔r凍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藍(lán)怒火隱隱竄起：“難怪嫻妃與你多年未孕，朕只當(dāng)時機(jī)未到，原來如此！”

慧貴妃緩緩凝結(jié)了一個笑意：“是啊。臣妾自知榮華富貴來之不易，所以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后。原以為這樣的事一輩子都不會落到臣妾身上，卻做夢也想不到，竟被人這樣算計(jì)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嫻妃，承蒙皇上厚愛后，一顆心煳涂了，自以為可以凌駕于眾人之上，才事事與嫻妃不睦。”

此時的皇上并不看慧貴妃，別過臉聲音冷漠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p>

慧貴妃雪白的牙齒輕咬再涂抹得鮮紅的唇上，她在極力克制身體的因?yàn)楹抟舛念澏?，垂眸間眼中閃過一絲戾色，可開口的話語還是那般輕輕柔柔的：“這些是皇上知道的，皇上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了這些年，身子早就撐不住了，臣妾一直被皇后反復(fù)提點(diǎn)不許多言，以保高氏家族。臣妾知道，皇后出身富察氏，她阿瑪是察哈爾總管，伯父馬齊是三朝重臣。臣妾雖然蒙皇上抬舉，但畢竟不如皇后，所以處處以皇后唯命是從，但求保全自身，保全母族榮耀。”

皇上緩緩看向看慧貴妃，眼眸如封鏡，不帶任何悸動之色：“朕明白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后宮是后宮，朕不會因?yàn)槟阏f了什么做了什么牽連你的母族。哪怕有一日你不在了，你的父親高斌還會是朕的股肱之臣?！?/p>

聽見皇上這話，慧貴妃也不過面上和緩了一些，緊繃的面容漸漸有些松動。

可她根本不信皇上的話，不僅不信，她還深覺皇上會對高佳氏一族下死手。

這般較著心勁兒，與此時的慧貴妃來說都是不能承受的。

大概是累極了，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支撐著道：“臣妾所作所為，罪孽深重。所以到了今日，并不敢祈求皇上原諒，有皇上這句話，便是大恩大德了?！?/p>

話落，她磕了個頭，緩緩道：“若有來生，臣妾再不愿被愛恨執(zhí)著，也不愿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這次要從大阿哥生母哲妃之死說起?！?/p>

皇上聽得“哲妃”二字，眼中閃過一絲精寒，只是隱忍不發(fā)，淡淡道：“你說吧?！?/p>

慧貴妃含了一縷快意：“哲妃的死從來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寵愛。哲妃喜好美食，卻不知有些食物本都無毒，但放在一起卻是相克，毒性多年累積，哲妃終于一朝暴斃?！?/p>

皇上冷冷掃視著她：“你怎這般清楚？怎么皇后事事都對你說么？”

“皇后娘娘自然不會對臣妾說這個，更不會認(rèn)。然而哲妃暴斃時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根本趕不及回來見哲妃最后一面。臣妾也是一時疑心，才讓父親查出此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