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貴妃說這些時，甚至都能感覺到身子輕飄飄的，看來是藥起了作用了：“皇上且想，這件事誰得益最多，自然是誰做的！當時潛邸之中與哲妃最面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后而已。長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后最尷尬處。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后還會有誰要哲妃死呢！這一點皇上您不也疑心么？”說著，她還特意看向了皇上的眼睛，她知道皇上不可能不疑心。

可皇上的心思那么難琢磨，她是真的摸不透了。

“皇上，您一直對皇后還算不錯，怎的哲妃死后便漸漸疏遠了她？”此時才醒悟過來的慧貴妃，回憶中都是自己鬼迷心竅了，此時她臉上帶出的笑真是含著凄厲。

“哲妃死后，皇后也察覺您的疏遠，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終日惴惴，所以買通皇上您身邊的太監(jiān)王欽窺探消息，又把蓮心嫁給王欽加以籠絡。至于阿箬，也是皇后安撫許諾，才要她為我們做事。嫻妃入冷宮之后，皇后猶不死心，在嫻妃飲食中加入寒涼之物，使得嫻妃風濕嚴重?，F(xiàn)在想來，只怕為的就是在重陽節(jié)冷宮失火時嫻妃逃脫不便，想燒死嫻妃。至于嫻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禍之事，臣妾雖然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后所為了?！?/p>

說出這些話，慧貴妃仰起面，神情平靜了許多：“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還有其他嬪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雖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但多半與皇后脫不了干系。所以上天報應，皇后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

這最后一句，慧貴妃語氣已是極為凄厲可怖，幾近瘋魔。

皇上氣的臉色鐵青：“你倒是說得清楚細致，可是朕卻不信?；屎蟪錾黹T庭顯赫，怎會懂這些下作手段？”

慧貴妃怔了一怔，仿佛也不曾想到這一層。然而轉(zhuǎn)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一個人想要作惡，有什么手段是學不來懂不得的！”

皇上的太陽穴上青筋突突跳起，鼻息越來越重，神色間卻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緊緊抓著紫檀木的桌角，鎮(zhèn)聲道：“你雖病重，但若有半句虛言，朕還是會讓你生不如死。你要明白，皇后是中宮之主，污蔑皇后是什么罪名！”

“臣妾知道?；屎笤谀闹惺且晃蛔詈线m不過的皇后，她克勤克儉，整肅六宮。她高貴雍容，不爭寵奪利。她有高貴的家世，也曾為您生育嫡子。所以哪怕您知道她的不是，也會給自己許多不去追問的理由。因為您害怕，怕她就是讓您失望的那個人?！睍勗逻B連冷笑，虛弱地伏在地上，喘息著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妾帶著這一身的罪孽下到地獄去，還有什么不敢說的。只是皇上細想想，這些事除了皇后得益，還有旁人么？若不是她做的，臣妾想不出還會有誰！今日臣妾全說了出來，也省得走拔舌地獄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上眸色陰沉，語氣寒冷如冰，讓人不寒而栗，緩緩吐出兩字：“毒婦！”

慧貴妃大口地喘息著，像一口破舊的風箱，唿啦唿啦地抖索。

可她仍舊拼命的朗聲笑道：“皇上說得對。臣妾自然是毒婦，皇后更是毒婦中的毒婦。可是皇上，您娶了我們兩個毒婦，您又何曾好到哪兒去了?；噬吓c皇后，自然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般配也沒有了。您說是不是？這宮中誰不比誰更狠毒？！可皇上到底是皇上啊.....嫡子未長成，皇后自然也不敢此時狠毒到皇上面前去。也是皇上血脈貴重......到底得了母族庇佑！誰能想到您這污糟的后宮，竟也能有一位真良善之人......臣妾多恨啊....臣妾多想看著皇上一個個的看清你寵愛信重的人都是什么鬼怪模樣，可....到底被您身邊那位李姑娘給撐住了體面.....”

慧貴妃說到此，看著皇上，那神情多諷刺。

“皇上，臣妾病中還曾夢見過。夢見當年在潛邸時，您迎娶的嫡福晉不是皇后，是那位李姑娘......臣妾夢中妻妾和睦，皇上膝下兒女康健，夢見府邸的和樂景象?！被圪F妃看著皇上的從暴怒到漸漸平息，像是沉進了深海的巨石，不見蹤影。

皇上那一臉漠然，沒來由地讓慧貴妃覺得害怕。

不知怎的，胸中郁積的一口氣無處發(fā)泄，整個人便頹軟了下來。她仿佛是累極了，撫著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皇上.....臣妾實在是不成了。這宮中的種種算計，到了臣妾面前，真心也成了笑話了?！?/p>

皇帝的眼底閃爍著陰郁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靜，帶著垂死前掙扎不定的氣息。

“真心？什么是真心？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卻也算計過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歡過你，這么些年對你的寵愛也不是能裝出來的。朕記得初見你的時候，你是何等溫柔嬌羞，即使后來你父親得勢，你在朕面前永遠是那么柔婉溫順，所以，哪怕你成了貴妃對著旁人嬌縱些，朕也不計較?？赡闳绾螘兂珊髞淼暮荻緥D人，追慕富貴，永不滿足。是朕變了，還是你變了？既然咱們誰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問這些？”

慧貴妃薄薄的胸腔劇烈地起伏著，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話語，熱淚止不住地滾滾而落，仿佛決堤的洪水，將臉上的脂粉沖刷出一道道溝壑，泣然著：“原來皇上就是這樣看待臣妾？”

皇上看著慧貴妃哭殘的妝容，緩緩閉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著吧。你身后的事，朕會好好安置，朕會給你一個好謚號，一個好結(jié)果，也不枉你跟著朕這許多年。”

慧貴妃在絕望里抬起婆娑淚眼，癡癡笑著道：“謚號？皇上連謚號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說一句吧。臣妾這一輩子便如一場癡夢，后悔也來不及了，只盼下輩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靜靜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賢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上站起身，負著手徐步踱出：“這是你最后的請求，朕不會不答應。朕便以此‘賢’字，作為你下輩子的期許，賜給你做謚號吧。”

淚眼蒙眬中，慧貴妃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吃力地癱在榻邊，冷笑中落下淚來：“皇上，你既然認定了臣妾是毒婦，那臣妾的心狠也就無礙了。”

她撫摸著皇帝坐過的墊褥、靠過的鵝羽墊子，癡癡笑道：“臣妾的夢醒了，臣妾再小小的為母族算計您一回，就這一回吧?！?/p>

慧貴妃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鮮血涌出。

可她任憑喉頭涌出鮮血，慢慢地撫摸著，只是微笑。

茉心聽得動靜，趕進來一看，嚇得幾乎魂飛魄散，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慧貴妃睜大了雙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身邊伺候最久的，我只有一句話囑咐你。千萬，千萬別忘了皇后是怎么害我的！”

茉心見她烏水銀似的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來，駭?shù)没觑w魄散，啼哭著勸道：“娘娘都這個樣子了，還念著這些做什么？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緊??！”

偏慧貴妃不肯聽這些，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躥起的青蛇，嘶聲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還活著一天，還念著我對你的好，你一定要記得皇后是怎么對我的！她以為什么事都吩咐了素心來告訴我，便是我當著她的面問了一二她都裝煳涂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這一輩子??！你記著，我死后，你就出宮！去看護我的侄女，你要護著她把孩子好好的生下來。護住了她，護住了孩子，我高佳氏就還有希望。茉心！”

茉心含著淚道：“娘娘對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娘娘，奴婢扶您去床上歇著吧。”

慧貴妃竭力伸出手，指著皇帝坐過的墊褥和靠過的鵝羽墊子，嘶啞著喉嚨道：“快去，快去燒了。臟東西，留不得?！?/p>

可她的手卻驟然無力的垂下，嘴角帶著血的，大口大口喘息著：“舒穆祿寶贏.....我高佳氏承了你的人情，今日我高晞月還了.....你既要做干凈人兒.....我也成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