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送考試當天,俞明五點就醒了。
窗外還是漆黑一片,只有幾顆星星固執(zhí)地亮著。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聽著自己的心跳聲——平穩(wěn)而堅定,完全不像一個即將面臨人生重要考試的人該有的狀態(tài)。
手機屏幕亮起,是父親發(fā)來的消息:"車六點到門口,準考證和文具檢查好。"
俞明沒有回復。他起身走到書桌前,打開臺燈。桌上整齊地擺放著準考證、身份證和一套新文具,旁邊是父親昨晚給他的一沓清華保送生成功案例。
他隨手翻開最上面的一份,是一個去年保送清華經管學院的學長經歷。照片上的男孩笑容自信,文章里寫滿了對金融行業(yè)的向往和對清華的憧憬。
俞明合上文件夾。這些都不是他的夢想。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本裝幀精美的筆記本——這是周小夏送他的生日禮物,里面全是她畫的校園貓咪和他。翻到最后幾頁,那里有他偷偷寫的一些隨筆和小詩,藏在貓咪圖畫之間的空白處。
筆尖在紙上輕輕滑動,一首未完成的小詩躍然紙上:
"在所有的選擇題里,
只有你的答案,
我從不猶豫。
可是試卷之外的人生,
我該怎樣填寫?"
臺燈的光暈染在紙面上,俞明停下筆,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句。他想起上周文學社指導老師私下對他說的話:"俞明,你在文學上的天賦很特別,為什么不考慮中文系?"
當時他只是笑笑:"家里已經安排好了。"
窗外,天色漸亮。俞明看了看表,五點四十。他應該去洗漱、吃早餐,然后坐上父親安排的車去考場。但此刻,他的腳像生了根一樣無法移動。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周小夏:"考試加油。"
簡單的三個字,卻讓他的胸口發(fā)緊。自從醫(yī)院那次后,他們之間的交流變得客套而疏遠,但每天早上,她依然會發(fā)來這樣一句鼓勵。
俞明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他迅速換好衣服,抓起書包,但沒有拿桌上的準考證,而是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封信——那是他一個月前收到的《青年文學》雜志的錄用通知,他一直沒敢告訴父親。
六點整,樓下傳來汽車喇叭聲。俞明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我不去考試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俞父壓抑著怒火的聲音:"你說什么?”
"我不想去清華讀經管。"俞明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學文學,留在本市。"
"你瘋了嗎?"俞父的聲音陡然提高,"司機就在樓下,你給我立刻上車!"
"對不起,爸。"俞明掛斷電話,迅速關機。
他最后環(huán)顧了一圈房間,然后輕輕關上門,躡手躡腳地下樓,從后門溜了出去。清晨的空氣帶著涼意,他深吸一口氣,騎上自行車,朝著與考場相反的方向駛去。
周小夏今天上早班。自從媽媽出院后,家里的經濟狀況更加緊張,她不得不在便利店和咖啡館同時打工。早上七點到下午一點在咖啡館,晚上六點到十一點在便利店,中間的時間去學校上課、做作業(yè)和照顧媽媽。
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把"營業(yè)中"的牌子掛到咖啡館門口。這家名叫"墨香"的咖啡館位于學校附近,顧客大多是學生和老師。老板是個退休的文學教授,知道她的情況后,破例允許她帶著作業(yè)來上班,空閑時可以學習。
剛開門不久,風鈴清脆地響起。周小夏頭也不抬地說:"歡迎光臨墨香咖啡,請問幾位?"
"一位。"
這個聲音讓周小夏猛地抬頭。俞明站在門口,額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像是匆忙趕來的。他沒穿校服,而是一件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看起來...不一樣。
"你...今天不是保送考試嗎?"周小夏瞪大眼睛。
俞明走到柜臺前:"我沒去。"
"什么?!"周小夏的聲音引來了其他顧客的側目,她趕緊壓低聲音,"你瘋了嗎?那可是清華保送!"
"我有更重要的事。"俞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推到她面前,"打開看看。"
周小夏疑惑地打開信封,里面是一張簽字表格——《星城藝術學院特別招生同意書》,家長簽字欄還空著。
"這是..."
"我聯系了藝術學院的招生辦。"俞明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無比清晰,"他們看了你在藝術節(jié)的作品,愿意破格給你一次特別招生的機會,免初試直接進入復試。"
周小夏的手開始發(fā)抖:"但是...學費..."
"有全額獎學金名額。"俞明指著文件下方的一行小字,"只要復試成績在前三名。"
周小夏的視線模糊了。星城藝術學院是她夢寐以求的學校,但她從不敢想自己能考上,更別提負擔學費。而現在,這個機會就擺在眼前...
"為什么?"她抬頭看向俞明,"為什么幫我?"
俞明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因為你也幫了我。"
周小夏打開文件夾,里面是一份錄取通知書——《星城大學文學院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預錄取通知書》,署名俞明"你...什么時候申請的?"
"上個月。"俞明笑了笑,"我偷偷投了幾篇作品給《青年文學》,沒想到被錄用了,還引起了星大教授的注意。"
周小夏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放棄清華保送...是為了學文學?”
俞明點點頭:"我爸一直想讓我讀經管,但我真正喜歡的是寫作。"他頓了頓,"就像你真正喜歡的是畫畫一樣。"
咖啡館里放著輕柔的鋼琴曲,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兩人之間的柜臺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帶。周小夏感到一陣鼻酸,她急忙低頭假裝整理文件,掩飾自己濕潤的眼睛。
"但是..."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個需要家長簽字,我媽她..."
"我已經跟她談過了。"
周小夏猛地抬頭:"什么?什么時候?"
"昨天下午。"俞明有些不好意思,"我去醫(yī)院復查,順便去了你家...你當時在便利店上班。"
"我媽怎么說?"周小夏緊張地問。
俞明猶豫了一下:"她說...藝術這條路太不穩(wěn)定,怕你將來吃苦。"
周小夏的肩膀垮了下來。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但是,"俞明補充道,"她說如果你真的想要,她不會阻止。只是...她希望你再考慮清楚。"
周小夏咬著下唇。媽媽總是這樣,明明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卻從不強加自己的意愿給她。這種溫柔的尊重,有時候比嚴厲的反對更難面對。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家里現在的情況..."
"助學金的事我已經幫你打聽好了。"俞明迅速說,"如果拿到獎學金,再加上助學金和打工收入,應該夠用。而且藝術學院允許學生接商業(yè)項目,高年級有很多兼職機會。"
周小夏抬頭看他,突然意識到他為這件事做了多少準備。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但隨即又被現實的冷水澆滅。
"俞明,"她深吸一口氣,"謝謝你做這些,但我不能接受。"
"為什么?"
"因為..."她攥緊圍裙邊緣,"我不想再欠你更多了。你已經幫了太多忙,而我...我沒有什么能回報你的。"
俞明靜靜地看著她,然后突然笑了:"周小夏,你以為我做這些是為了得到什么回報嗎?"
周小夏沒有回答。
"記得你送我的那本畫冊嗎?"俞明輕聲問,"最后一頁寫的是什么?"
周小夏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當然記得——"給帶給我陽光的人"。當時她以為這么小的字他不會注意到。
"我?guī)湍悖且驗槟阕屛铱吹搅瞬灰粯拥目赡苄浴?俞明的聲音很柔和,"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遠不敢反抗我爸的安排,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咖啡館的門再次被推開,一群學生說笑著走進來。周小夏條件反射地站直身體:"我...我得工作了。"
俞明點點頭:"申請表截止到今天下午五點。"他留下一個文件夾,"這里有所有需要的材料和我整理的注意事項。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他轉身要走,周小夏突然叫住他:"俞明!"
"嗯?"
"你爸...他同意了嗎?關于文學專業(yè)的事。"
俞明的表情黯淡了一瞬:"...還沒有。但這是我的選擇,我會堅持到底?!?/p>
周小夏想說什么,但又有顧客進來,她只能目送俞明離開。陽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像是一條通向未知的路。
下午三點,周小夏提前結束工作,匆匆趕往醫(yī)院。媽媽今天做最后一次復查,她想去接她回家。
走進診室外的走廊,她看到媽媽已經坐在長椅上等她了,手里拿著一疊檢查報告。
"媽,怎么樣?"周小夏小跑過去。
"醫(yī)生說恢復得很好。"周媽媽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發(fā),"不用擔心了。"
回家的公交車上,周小夏一直捏著背包里的申請表,猶豫該如何開口。倒是媽媽先打破了沉默。
"那個男孩...俞明,昨天來家里了。"
周小夏的心跳加速:"嗯,他跟我說了。"
"他帶來了很多資料,"媽媽繼續(xù)說,"關于藝術學院的教學質量、畢業(yè)生去向...還有獎學金政策。"她頓了頓,"他很用心。"
周小夏盯著自己的手指:"媽...你怎么想的?"
媽媽沒有立即回答。窗外,街景緩緩后退,陽光透過車窗在母女倆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一直希望你能讀個'正經'專業(yè),"媽媽終于開口,"將來找個穩(wěn)定的工作,不用像我這么辛苦..."
周小夏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媽媽輕輕握住她的手,"那個男孩說得對。我不該因為自己的恐懼就限制你的夢想。"
周小夏猛地抬頭:"媽...?"
"你從小就喜歡畫畫,"媽媽的眼里閃著淚光,"記得你五歲時,用我的口紅在墻上畫滿了小貓,我氣得要打你屁股,你卻指著畫說'這是媽媽,這是我,我們永遠在一起'..."
周小夏的眼眶濕潤了:"我記得。"
"如果這是你真正想做的,"媽媽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筆,"那就去做吧。媽媽會支持你。"
周小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媽媽點點頭,接過申請表,在家長簽字欄鄭重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你要答應我,不管多難,都要堅持到底。"媽媽認真地說,"既然選擇了,就不要半途而廢。"
周小夏緊緊抱住媽媽:"我保證。"
回到家,她立刻拍下簽好字的申請表發(fā)給俞明,附言:"我媽同意了!"
俞明很快回復:"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明天一起去交材料?”
周小夏猶豫了一下:"你爸那邊...怎么樣了?"
這次俞明隔了很久才回復:"還在溝通中。不過沒關系,我已經決定了。"
周小夏咬著嘴唇,想問他更多細節(jié),但又怕觸及敏感話題。最終她只回了一個"好",然后加上明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放下手機,她拿出素描本,開始畫今天的場景——媽媽在公交車上簽字的那一刻,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她滿是皺紋卻堅定的臉上。畫著畫著,她的筆觸不自覺地延伸,又畫出了俞明站在咖啡館里的樣子,陽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光暈。
她停下筆,看著畫中的俞明,胸口涌上一股暖流。無論結果如何,她都要感謝這個改變了她生活的男孩。
第二天中午,周小夏在校門口等俞明。約定的時間過了十分鐘,他還沒出現。正當她準備打電話時,林妙匆匆跑來。
"小夏!"林妙氣喘吁吁地說,"俞明讓我告訴你,他臨時有事,材料讓你先交,他在藝術學院門口等你。"
周小夏皺眉:"什么事這么急?"
林妙搖搖頭:"不知道。不過他看起來...不太好。"
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周小夏立刻給俞明發(fā)消息:"出什么事了?"
沒有回復。
她匆忙趕到藝術學院,交完材料后在門口等了近一小時,俞明才姍姍來遲。他臉色蒼白,右臉頰上有一道明顯的紅痕,像是被什么打過。
"俞明!"周小夏沖過去,"你怎么了?誰打你了?"
俞明勉強笑了笑:"沒事,不小心撞到門了。"
"撒謊!"周小夏伸手想碰他的臉,又怕弄疼他,"是你爸?"
俞明沒有正面回答:"材料交了嗎?”
"交了。俞明,到底——”
"我和我爸攤牌了。"俞明突然說,"我告訴他我決定去星大學文學,不去清華。"
周小夏倒吸一口冷氣:"然后呢?"
"然后..."俞明苦笑一聲,"他說如果我執(zhí)意如此,就當我沒他這個父親。"
"什么?!"周小夏抓住他的手臂,"他怎么能...那你媽媽呢?她怎么說?"
"我媽...夾在中間。"俞明的眼神黯淡下來,"她理解我的選擇,但也希望我不要和父親鬧得太僵。"
周小夏不知該說什么好。她只是緊緊握住俞明的手,仿佛這樣能傳遞一些力量給他。
"沒關系。"俞明反而安慰她,"我已經成年了,可以自己做決定。大不了申請助學貸款,打工養(yǎng)活自己。
他說得輕松,但周小夏能看到他眼中的痛苦。她知道俞明雖然常常抱怨父親嚴厲,但其實很敬愛他。這樣的決裂,對他來說一定難以承受。
"走吧,"俞明轉移話題,"我請你喝咖啡,慶祝我們雙雙邁出第一步。"
周小夏想說這不該是慶祝的時候,但俞明已經拉著她往前走。陽光下,他臉上的紅痕更加明顯,但他卻笑得像個沒事人一樣。
那一刻,周小夏突然明白,有些痛苦不必言說,有些陪伴無需理由。她只是默默跟上他的步伐,就像他們曾經在森林迷路時那樣,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