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期末考試前的家長會,沈昭站在教學樓拐角,看著母親林教授從班主任辦公室走出來。她今天特意穿了淺灰色西裝套裙,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起,像出席學術會議一樣嚴肅。??
“昭昭,”林教授走近,伸手整理他歪掉的領口,“王老師說你可能要保送B大物理系?!?/p>
沈昭點點頭,目光不自覺地飄向三樓……江遇的父親剛走進教師辦公室,背影挺拔如松。??
“怎么了?”林教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媽,”沈昭突然抓住母親的手腕,“我有事跟你說?!?/p>
他們坐在空蕩蕩的生物實驗室里。陽光透過標本柜的玻璃,在福爾馬林浸泡的器官上投下詭異的光影。沈昭盯著自己的倒影在玻璃上扭曲變形,終于開口:??
“我和江遇...不只是朋友?!?/p>
秒針走過三格。林教授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那是她思考時的習慣。??
“多久了?”
“從去年初雪開始?!?/p>
林教授突然站起身,走到標本柜前。沈昭看見她的背影微微發(fā)抖,以為會迎來暴怒或失望。但當她轉回身時,眼里只有復雜的水光。??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她輕聲問,“這條路會比別人難走很多?!?
沈昭攥緊拳頭:“我不怕?!?/p>
"我怕。"林教授的聲音突然哽咽,“我怕你受傷...那個孩子,江遇,他足夠勇敢嗎?”
窗外傳來喧嘩聲。他們同時轉頭,看見江遇被父親拽著手腕拖下樓梯。江教授臉色鐵青,而江遇倔強地仰著頭,嘴角有血絲。??
沈昭猛地站起來,卻被母親按住肩膀。??
“等等,”林教授深吸一口氣,“讓我去?!?
地下車庫停車場,江教授把兒子塞進后座,轉身時撞上了林教授。兩位家長對峙著,空氣幾乎凝固。??
“江教授,”林教授先開口,“我是沈昭的母親?!?/p>
“正好,”江教授冷笑,“管好你兒子。這種病態(tài)關系必須立刻終止。”??
“病態(tài)?”林教授的聲音突然鋒利起來,“您作為醫(yī)學院教授,居然用這種詞匯?”
沈昭從沒見過這樣的母親……她像護崽的母獅一般步步緊逼:“2018年WHO早已將同性戀從精神障礙名錄移除。您寧愿相信過時的偏見,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
江教授臉色變了幾變,最終拉開車門:“無論如何,他們必須分開?!?/p>
“爸!”江遇突然從車里沖出來,“是我先喜歡沈昭的!要打要罵沖我來!”
他的右臉已經腫了,校服領子被扯破,但眼睛亮得驚人。沈昭再也忍不住,跑過去擋在江遇前面。??
兩對父子母子在夕陽下形成奇特的四邊形。風吹起沈昭的衣擺,他感覺江遇的手指悄悄勾住了他的……就像公交車上那次一樣,隱秘而堅定。??
當晚,沈昭躲在小區(qū)電話亭里,撥通江遇的手機。響到第七聲時,對面才接起來。??
“...沈昭?”江遇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你還好嗎?”沈昭握緊聽筒,指節(jié)發(fā)白。??
電話那頭傳來窸窣聲,像是江遇把頭埋進了被子里:“我爸沒收了手機...這是偷偷用座機...他讓我轉學。”
玻璃上凝結了白霧,沈昭用額頭抵著冰涼的面板:“我不會放棄。”
“我知道,”江遇輕笑一聲,“你可是沈昭啊...對了,我偷到身份證了?!??
“什么?”
“十八歲生日那天,”江遇壓低聲音,“我們去結婚好不好?就算只是形式上的...”
電話亭外開始下雨,水珠順著玻璃蜿蜒而下。沈昭看著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突然想起生物實驗室里那些被福爾馬林固定的器官……多么諷刺,有些人寧愿把愛當作標本封存,也不敢讓它自由呼吸。??
“好?!彼f。??
電話那頭,江遇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真的?”
“真的?!鄙蛘验]上眼睛,“江遇,我們會贏的。”
掛斷電話后,他在雨里站了很久。回家時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客廳,面前攤著幾本厚重的醫(yī)學書。??
“昭昭,”她抬頭,眼里有疲憊的紅血絲,“我聯(lián)系了美國的同學...如果情況惡化,你們可以去那邊完成學業(yè)。"??
沈昭站在原地,胸口有什么東西在瘋狂生長。他走過去,輕輕抱住了母親,這是初中以后第一次。??
林教授的肩膀僵硬了一瞬,然后溫柔地拍著他的后背,像安撫小時候做噩夢的他。窗外,雨越下越大,但屋子里很暖。??
三天后,秘密基地的廢棄的鐵路橋洞下,沈昭用樹枝撥弄著小火堆。十一月的風裹挾著枯葉灌進來,他把圍巾又裹緊了些,這是江遇上周偷偷塞在他書包里的,深藍色羊絨,帶著淡淡的洗衣粉香氣。??
腳步聲由遠及近,江遇小跑著出現(xiàn),鼻尖和耳朵都凍得通紅。他懷里鼓鼓囊囊地揣著什么,校服外套上沾著可疑的醬汁痕跡。??
“抱歉,遲到了!”江遇氣喘吁吁地蹲下,從懷里掏出兩個烤紅薯,“食堂順的,還熱著?!?/p>
紅薯皮已經烤得焦黑,掰開后卻冒出金黃的芯和香甜的熱氣。沈昭接過時碰到江遇的手指,冰涼得不正常。??
“你爸還鎖你房門?”沈昭皺眉。??
“沒事,我爬窗戶出來的。”江遇滿不在乎地咬了一大口紅薯,燙得直吐舌頭,“他今天去外地講座,至少三天回不來。”??
火光在橋洞壁上跳動,映出兩張年輕的臉上深淺不一的陰影。江遇突然從書包里掏出一沓皺巴巴的紙:“看,我搞到申請表了!”
那是某國際青年物理競賽的報名表,截止日期就在下周。沈昭曾隨口提過想?yún)⒓樱M用讓他望而卻步。??
“獎金足夠兩個人去海邊,"江遇興奮地指著說明文字,“決賽在青島!我們可以……”
“你哪來的錢?”沈昭打斷他。??
江遇的笑容僵了一瞬:“...我把籃球賽獎牌賣了?!?/p>
沈昭猛地站起來,火星被氣流掀起又落下。那塊獎牌是江遇高二聯(lián)賽MVP的榮譽,他曾經驕傲地說要傳給孫子。??
“瘋了嗎?”沈昭聲音發(fā)顫,“那是你……”
“比起獎牌,”江遇仰頭看他,火光在瞳孔里跳躍,“我更想和你一起看海。”??
沈昭的怒火突然被澆滅了。他蹲下身,輕輕碰了碰江遇紅腫的右手腕……那里貼著一片已經卷邊的膏藥。??
"還疼嗎?"??
“你親一下就不疼了?!苯鲂ξ卣f,卻在沈昭低頭時瑟縮了一下。揭開膏藥后,露出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腕骨凸起得有些畸形。??
沈昭的心猛地沉下去。作為醫(yī)生的兒子,他太清楚這種癥狀不像普通扭傷。??
“去醫(yī)院?!彼麛蒯斀罔F地說。??
“比完賽就去,”江遇重新貼好膏藥,“我保證。”
他從火堆里扒拉出半截炭條,在橋洞墻上畫起來。先是歪歪扭扭的鐵路,然后是冒著煙的小火車,最后是兩個火柴人手拉手站在海邊。??
“等我們到青島,”江遇邊畫邊說,“要住能看到日出的房間,吃十串烤魷魚,還要在沙灘上寫……”
“江遇?!鄙蛘淹蝗缓八??
“嗯?”
沈昭湊過去,吻掉他嘴角沾著的紅薯屑。這個吻帶著蜂蜜般的甜味和炭火的氣息,江遇的睫毛在他臉頰上撲閃,像受驚的蝴蝶。??
分開時,橋洞外傳來火車的轟鳴。由遠及近的震動讓墻上的畫簌簌落灰,但那兩個火柴人依然緊緊牽著手。??
深夜,沈昭夢見自己站在雪白的病房里。心電監(jiān)護儀的曲線變成一條直線,警報聲刺破耳膜。病床上的人面容模糊,只有右手腕上一道疤痕清晰可見,那是初雪那天他們在冰面上摔倒時留下的。??
“時間到了?!贝┌状蠊拥尼t(yī)生說。??
沈昭撲過去掀開白布,卻發(fā)現(xiàn)下面是一面鏡子。鏡中的自己穿著黑色西裝,胸前別著白花。??
他驚醒了,冷汗浸透睡衣。窗外,冷月掛在光禿禿的梧桐枝頭。手機屏幕亮起,是江遇剛發(fā)來的消息:??
[夢見你了。我們坐在火車上,窗外全是向日葵。]??
沈昭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直到晨曦染藍窗欞。他輕聲道:“傻子,冬天哪有向日葵?!?/p>
但還是在回復框里寫下:[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