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頭的青瓷筆洗又積了薄灰。
晨間掃地時,笤帚尖兒不小心勾到窗幔,褪色的青緞子上落下來半片干花——是去年夾在《玉臺新詠》里的荼蘼,如今碎成幾瓣枯白,像極了她臨終前遞過來的那方絹子。我蹲下身去撿,指腹觸到瓷洗冰涼的釉面,忽然想起那年在揚州漆器坊,她隔著琳瑯滿目的貨架沖我笑,鬢邊一支攢珠釵晃出細(xì)碎的光,映得她腕上那只青瓷鐲越發(fā)瑩潤。
“這只鐲子的開片像春冰裂?!彼迅觳才e到亮處,釉色在日光里泛著淡青,“你說,若把我們的故事刻在上面,會不會被歲月磨平?”
我當(dāng)時正替她挑揀螺鈿鑲嵌的鏡匣,聞言便接過鐲子細(xì)看。冰裂紋路在釉下蜿蜒,像極了她眉間那道淺淺的豎紋——每次讀我寫的詩時,她總會微微蹙眉,指尖在紙頁上輕輕摩挲,仿佛要把那些墨字都揉進心里去。“不會的,”我把鐲子重新套回她腕上,觸到她手背細(xì)膩的肌理,“你看這窯變的青色,越深的地方越是經(jīng)得住時光?!?/p>
可時光終究是比釉色更鋒利的刻刀。
她嫁過來時,陪嫁的樟木箱里除了四季衣裳,便是一匣青瓷。有茶盞、有筆洗、有小巧的粉盒,釉色從雨過天青到梅子青不等,據(jù)說是她外祖父在龍泉窯定制的。新婚夜,她把一只蓮花紋的茶盞擺在我書案上,盞底刻著極小的“蘅”字——那是她的小字?!耙院竽愫炔?,就用這個吧?!彼怪厶嫖移悴?,水汽氤氳中,我看見她耳墜上的珍珠輕輕顫動,像要滴落的晨露。
往后的日子,便在茶香與墨香里浸著。每日清晨,她總要先替我溫好茶盞,再把研磨好的墨汁倒進那只青瓷筆洗。有時我貪看她研墨的樣子,見她指尖沾了墨痕,便笑著拿她打趣:“若是把這墨點在青瓷上,怕是要污了好顏色?!彼銜貌璞K輕輕敲我手背,釉色清亮的盞沿擦過我皮膚,留下微涼的觸感。“你的字比墨色更珍貴,”她把筆洗往我面前推了推,“要像護著這青瓷一樣護著才好?!?/p>
記得有年冬日,她害了咳疾,整日蜷在暖閣里。我在書房寫文章,忽聽得“啪”的一聲脆響,跑過去時見她跌坐在地上,腳邊是摔碎的青瓷粉盒。她手里還攥著半片殘瓷,指縫間滲出血珠,見我進來,慌忙把碎片藏到身后,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笆衷趺雌屏??”我蹲下來替她包扎,看見她掌心劃著深可見骨的傷口,“這粉盒碎了就碎了,傷了手怎么好?”
她卻搖搖頭,從身后拿出那半片殘瓷,釉面上的纏枝蓮紋缺了半朵,像被霜打過的花瓣?!斑@是母親給我的嫁妝,”她聲音發(fā)顫,血珠滴在青瓷上,暈開一小團暗紅,“我想著……想著把你寫的《醉花陰》刻在里面,等我們老了,還能拿出來看……”
那天我抱著她坐了很久,爐子里的炭火燒得正旺,映著她蒼白的臉。她把碎瓷片攏在手心,說等病好了,要去尋最好的鋦匠,把這粉盒重新鋦起來??芍钡剿x世,那半片殘瓷還放在妝奩深處,釉面上的血跡早已變成深褐,像一朵永遠(yuǎn)不會凋零的花。
如今我獨坐在空屋里,看著案頭的青瓷筆洗,忽然想起她最后那幾日。她躺在病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卻還惦記著替我整理書案。有次我見她拿著那只蓮花茶盞發(fā)呆,盞底的“蘅”字被摩挲得發(fā)亮,像浸在水里的月亮?!斑@茶盞……你要一直用著。”她把茶盞塞進我手里,指尖冰涼,“等我走了,你看到它,就當(dāng)是看到我……”
我當(dāng)時捂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可她還是掙脫開,從枕下摸出一方絹子,上面用青絲繡著半闕《菩薩蠻》,針腳歪歪扭扭的,顯然是病重時繡的。“剩下的半闕,你替我補上吧?!彼ζ饋?,眼角的皺紋像青瓷上的冰裂紋,“要用工整的小楷,刻在……刻在你常用的筆洗上……”
如今絹子還在,上面的青絲已泛出灰白,而那只筆洗上,終究沒有刻上半句詩。我曾尋來最好的刻瓷師傅,可刀鋒剛觸到釉面,便聽見“?!钡囊宦曒p響,像什么東西碎在了心里。師傅說這是宋代的影青瓷,釉色太薄,刻字容易崩裂。可我知道,不是釉色太薄,是有些心事太重,重得連青瓷都載不動。
窗外的梧桐又落了葉,金黃的葉片撲在窗紙上,像極了當(dāng)年她替我糊的窗紗。那時她總說青色太素,要在窗紗上貼些灑金紙,可我偏喜歡這素凈的青,說能映得書案上的青瓷更顯雅潔。她便笑著妥協(xié),說我這性子,倒真像塊不通人情的冷瓷??伤恢溃@世間最暖的溫度,往往就藏在最冷的釉色里——就像她腕上的青瓷鐲,每次觸到我皮膚時,都帶著她身體的余溫。
昨夜收拾舊物,在樟木箱底發(fā)現(xiàn)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二十年前在揚州買的那只青瓷鐲,旁邊放著半片鋦好的粉盒,斷裂處用細(xì)銀線鋦成了一朵完整的纏枝蓮。粉盒里面,用極小的字刻著她未寫完的《菩薩蠻》:“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后?!倍医K究沒有補上下半闕,只在旁邊刻了一行更小的字:“青瓷未碎,舊夢先殘?!?/p>
此刻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筆洗的冰裂紋上,那些蜿蜒的紋路忽然活了起來,像極了她當(dāng)年替我研墨時,腕上青瓷鐲輕輕晃動的樣子。我伸出手去觸碰,釉面冰涼如初,卻在指腹下漸漸透出一絲暖意,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從時光的深處慢慢洇開,將那些碎了的、淡了的過往,重新鋦成一整幅青釉里的春山。
世人都說青瓷無情,不過是泥土燒就的冷物??伤麄兡睦镏溃?dāng)某個人的體溫長久地焐在上面,當(dāng)某段時光的印記深刻進釉色里,再冷的瓷,也會在歲月里生出溫潤的包漿,像極了她留在我掌紋里的、永不褪色的溫柔。就像此刻,我看著筆洗里積的薄灰,忽然覺得那不是塵埃,而是時光落下的、不肯散去的絮語,在每一道冰裂紋里,輕輕說著:“我們從未分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