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紫檀木匣“咔嗒”彈開,上官芷盯著匣中十二支羊脂玉簪——每支都刻著潘樾詩里的意象,“疏梅映雪”“幽蘭泣露”,是她去年用三個月的月錢求匠人雕琢的。
此刻指尖劃過冰涼的玉體,忽然想起前世潘樾為楊采薇簪花時的溫柔,那雙手曾接過頂著她的臉捧來的熱茶,卻也在她未換臉時嫌惡地甩開。
“刺啦——”最精致的那支“并蒂蓮”被她摔成兩段,玉屑飛濺在黃花梨木桌上,像極了前世他婚宴上灑下的碎玉。春桃抱著《商君書》進(jìn)門時,正看見自家小姐蹲在滿地狼藉中,指尖碾著玉簪碎屑,唇角掛著比碎玉更冷的笑。
“小姐?”春桃的聲音帶著顫音,三日前小姐還對著潘公子的畫像癡笑,昨日突然撕了滿墻字畫,今早又把妝匣里的珠翠砸了個遍,此刻連最寶貝的玉簪都摔了。
上官芷抬頭時,鬢邊只別著支紅梅簪,倒襯得那雙杏眼愈發(fā)清亮,像淬了霜的紅梅,嬌艷迷人。
“把這些拿去熔了?!彼吡颂吣_邊的檀木匣,“換成鋒利的匕首,要三尺長,刀鞘刻上曼陀羅花?!?/p>
春桃懵懵懂懂應(yīng)下,忽見上官芷從妝臺暗格里取出本泛黃的冊子——正是被她藏了三年的《駐顏秘典》,前世她日日臨摹的“瘦身十二式”,此刻正被一頁頁撕下,丟進(jìn)炭盆。
紙頁卷曲著化作灰燼時,上官芷忽然聽見角門傳來馬蹄聲。
潘樾的青驄馬慣常踏七步一叩的節(jié)拍,前世她能從百步外辨出這馬蹄聲,如今卻覺得刺耳如錐。她望著鏡中未施粉黛的臉,雙頰的嬰兒肥尚未褪去,卻故意在唇上點了點朱砂,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潘公子在前廳候著,是來找大公子的,但大公子此時還未歸?!贝禾业耐▓舐暲飵е?。
上官芷撫了撫腰間發(fā)燙的玉牌,想起前世今日,她特意在鬢邊插了潘樾送的白梅,卻被他嫌棄“脂粉氣太重”。
如今她故意穿了件鵝黃纏枝蓮裙,裙擺比尋常貴女短了三寸,露出繡著蝴蝶的月白羽襪。
前廳傳來青瓷相碰的脆響。潘樾正端著茶盞皺眉,案上擺著她昨日練字的宣紙——“商女不知亡國恨”被故意寫成“商女偏知亡國計”,墨跡未干的“計”字收筆如刀。
上官芷施施然進(jìn)門,故意在繞過案幾時踉蹌半步,袖中暗藏的魚膠抹在案角,指尖勾住潘樾的廣袖。
“呀!”茶盞翻倒在月白錦袍上,滾燙的碧螺春在衣襟暈開深綠的漬,像團(tuán)淬了毒的墨。
潘樾驚退兩步,袖擺滴著水,眼中閃過嫌惡:“上官小姐怎的如此毛躁?”
上官芷卻盯著他胸前的濕痕笑出聲,指尖輕輕劃過他腰間玉佩——那是和楊采薇定親的鴛鴦佩,此刻正隨著他的呼吸晃出細(xì)碎的光。
“潘大哥的衣裳臟了,不如脫下來讓我洗洗?”她歪頭望著他,指尖忽然松開,袖中碎紙混著茶水落在他靴邊。
潘樾下意識低頭,瞳孔驟縮——那是半張信箋,殘角上“采薇”二字清晰可見,正是楊家還未落罪之前楊采薇寫給他的私函,卻被上官芷截胡后藏了三年。
“潘公子對楊小姐倒是一往情深啊。”上官芷蹲下身撿起碎紙,指尖捏住“見字如晤”四字,聲音甜得像浸了蜜,“前日潘伯父還說要為你重新議親,若采薇知道,該傷心了……”
話尾拖得老長,眼尾掃過潘樾青白的臉色,忽然將碎紙塞進(jìn)他掌心:“我開玩笑的,潘公子別慌。”
轉(zhuǎn)身時袖中滑落的,還有塊繡著并蒂蓮的帕子——那是前世潘樾“不慎”遺落,她珍藏了十年的定情信物。
此刻帕子落在濕滑的磚地上,被她輕輕碾過,繡線間的金線在陽光下碎成光斑,像極了前世她執(zhí)著的虛妄。
后堂傳來春桃的抽氣聲。上官芷摸著發(fā)燙的玉牌走進(jìn)閨房,聽見前廳潘樾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鏡中少女的臉頰還帶著嬰兒肥,卻在唇角勾起的弧度里藏著鋒芒——前世她總以為要瘦成書畫中的弱柳扶風(fēng),要美成潘樾詩里的仙子,才能走進(jìn)他的心,如今才懂,這副被嫌棄的皮囊下,藏著比任何人都鋒利、堅韌的骨。
“小姐,您今日……”春桃捧著新?lián)Q的素紗襦裙進(jìn)來,話到嘴邊又咽下。
上官芷忽然從妝匣底層翻出本賬冊,那是哥哥上官蘭記的商鋪流水,夾著片枯黃的海棠花瓣——是他去年春日帶她去西市時買的。
指尖撫過哥哥蒼勁的字跡,她忽然輕笑:“春桃,明日起我要去商鋪查賬,再請位武師傅教我劍術(shù),就說……就說本小姐要做禾陽最鋒利的刀?!?/p>
暮色漫進(jìn)窗欞時,上官芷望著墻上未撕干凈的潘樾畫像殘片。
朱砂描的眉眼被她用墨汁涂成模糊的團(tuán),像團(tuán)被掐滅的火。腰間的玉牌突然發(fā)出微光,映出她腕間系的紅繩——那是用剪刀剪下潘樾的發(fā)絲編的,每根發(fā)絲都纏著句詛咒,愿她所愛他之心同她,如今卻成了承載她恨的容器,她恨楊采薇,但更恨潘樾的無情,如今,她便是要好好活著看他們的結(jié)局,沒有上官芷身份的罪臣之女,怎么與官長相廝守。
更漏聲里,她翻開《商君書》,筆尖在“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處重重圈點。
窗外的樹迎風(fēng)拂動,投下的影子在賬冊上晃成刀劍的形狀,恍出哥哥教她寫字時的剪影。這一次,她不再是等待被修剪的花枝,而是要做執(zhí)剪的人,將這滿庭荒唐的花樹,一一裁成她想要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