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風(fēng)還帶著雪粒，托肯卻執(zhí)意要帶我去舞會，紅頭巾在暮色里飄成團跳動的火焰：“庫蘭說今晚有從喀什來的舞娘，裙擺能掃起半人高的塵土！”她攥著我的手腕穿過草場，遠處篝火已經(jīng)點燃，把布爾津草原的雪照成暖金色。

巴太靠在拴馬樁旁擦鷹笛，鹿皮手套在月光下泛著油光。他抬頭時，我看見他眼底映著跳動的火光，像兩簇小小的篝火。庫蘭站在三步外，正給棗紅馬系新鞍毯，藍緞裙上的銀線繡著奔跑的羚羊——那是她心上人阿合買提的圖騰，去年他跟著商隊去了伊犁，至今未歸。

舞會開始時，阿力泰喝得滿臉通紅，正纏著巴太比腕力：“敢不敢賭？輸了替我給庫蘭送一個月馬奶！”他的銀酒壺磕在木桌上，濺出的酒液在月光下像碎銀。巴太挑眉，指尖摩挲著鷹笛繩結(jié)：“庫蘭的馬奶該送給會馴雪青馬的人?！?/p>

我坐在托肯身邊剝羊皮糖，看庫蘭在篝火旁旋轉(zhuǎn)。她的藍緞裙揚起時，露出腳踝上的銀腳鈴——那是阿合買提臨走前送的，每只鈴上都刻著他的名字。巴太的目光掃過那串銀鈴，忽然起身走向拴馬樁，踏雪立刻揚起頭，馬鞍上的鷹笛輕輕晃動，驚飛了停在樁頭的麻雀。

“庫蘭的心思不在這兒?！蓖锌虾鋈粶惤?，銀鈴鐺蹭過我耳垂，“她每天清晨都去草場盡頭等商隊，連蘇力坦的套馬桿都叫不回。”她往火里添了塊羊糞磚，火星子照亮她嘴角的笑，“巴太啊，就像塊石頭，偏要在冰湖里找太陽嘛?！?/p>

后半夜，阿力泰終于醉倒在氈房角落。巴太蹲在篝火旁烤手，忽然用刀尖戳了戳我腳邊的樺樹皮：“幫我畫只馬。”他的鹿皮手套上有道新裂口，露出蒼白的指節(jié)，

我握著炭條的手頓住，火光在樹皮上投出顫抖的影。巴太忽然輕笑，用哈語說了句什么，我只聽懂“傻瓜”兩個字。遠處的庫蘭正對著星空發(fā)呆，銀腳鈴在腳踝上輕輕碰撞，像在敲開某扇遙遠的門。

“她等的人不會回來了?！卑吞鋈婚_口，聲音混著松木煙，“去年秋天我在邊境草場看見商隊殘骸，有只銀腳鈴和她的一模一樣?！彼玫都獯吝M燃燒的木柴，火星子濺在他手腕的舊疤上，“但有些話，比暴風(fēng)雪還冷，說不得。”

黎明前最暗的時刻，庫蘭忽然起身走向草原深處。托肯要跟，被巴太攔?。骸白屗グ?，阿合買提的馬鞍還在那棵歪脖子松樹下?！彼鰤K碎銀，在樺樹皮上刻下朵凋謝的格桑花，“去年她教我認(rèn)字，第一個詞是‘等待’?！?/p>

我看著他攥緊的樺樹皮，忽然明白為什么庫蘭總對他笑，為什么巴太總往她氈房送曬干的沙棘果——那不是愛情，是同病相憐的候鳥，在暴風(fēng)雪里互相暖腳的溫度。遠處傳來庫蘭的低吟，混著風(fēng)聲，像首沒有歌詞的挽歌。

阿力泰在睡夢中翻了個身，碰倒了桌上的酒壺。巴太起身替他蓋上毛毯，鹿皮靴碾過庫蘭遺落的銀腳鈴，發(fā)出清脆的響。他彎腰撿起鈴鐺，在掌心掂了掂，忽然走向篝火，將它扔進火焰里。銀鈴在火中扭曲變形，像只想要展翅的蝴蝶。

“有些東西該燒了?！彼氐轿疑磉?，指尖還帶著余溫，“就像去年冬天的雪，再厚也蓋不住春天的草。”他掏出新削的樺樹皮，上面的鷹已經(jīng)展翅，爪子底下踩著顆星星，“送給你，下次教我寫‘春天’吧?！?/p>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庫蘭回來了，發(fā)間的銀飾少了一只，卻多了束枯黃的矢車菊。她沖我們笑笑，眼睛腫得像桃核，卻在看見巴太手里的樺樹皮時，忽然輕笑出聲：“這馬畫得真丑，”她用指尖戳了戳樹皮，“阿合買提以前也這么笨。”

托肯打著哈欠收拾羊皮袋，銀鈴鐺在晨光中閃著疲憊的光。巴太牽過踏雪，馬鞍上的鷹笛不知何時換成了庫蘭的銀腳鈴，在風(fēng)中晃出細碎的響。庫蘭忽然伸手摘下頭上的鷹羽，遞給巴太：“給踏雪吧，它總咬我的緞帶?！?/p>

少年接過羽毛，指尖劃過羽根處的刻痕——那是阿合買提的名字。他忽然將羽毛別在我發(fā)間，鹿皮手套蹭過我耳尖：“這樣好看?！睅焯m看著我們，忽然笑了，藍緞裙在晨風(fēng)中輕輕揚起，像片終于解凍的湖。

我們踩著露水往回走時，太陽正從雪山后探出頭。巴太的鷹笛掛在我手腕上，隨著步伐輕晃，庫蘭的銀腳鈴混著托肯的銀鈴鐺，奏出不成調(diào)的曲子。遠處的氈房升起炊煙，蘇力坦的吆喝聲傳來，驚飛了一群覓食的麻雀。

庫蘭忽然指著天空，那里有群灰鶴正排成人字飛過，翅膀底下映著初升的朝陽。“阿合買提說，灰鶴每年都會回到出生地，”她的聲音輕得像風(fēng)，“也許有天，我也能等到我的鶴?！卑吞D(zhuǎn)頭看她，晨光落在他眼角，像滴即將落下的露水。

我摸著發(fā)間的鷹羽，感受著它微微的顫動。草原的風(fēng)掠過我們每個人，帶走了昨夜的篝火余溫，卻留下了更珍貴的東西——不是愛情，而是在漫長寒冬里，依然愿意互相取暖的勇氣。巴太忽然吹起鷹笛，這次的音調(diào)清亮如春水，驚起的雪雀撲棱棱飛向天空，在藍緞般的天幕上，畫出一道道細小而明亮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