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消融的三月清晨,堯青站在縣醫(yī)院走廊里,手里捏著剛剛出爐的心電圖報告。紙上的鋸齒狀波形有一段異常劇烈的起伏,像是不安分的音符跳出了五線譜。
"堯老師,你的心臟負荷已經接近臨界值。"醫(yī)生推了推眼鏡,指著那片異常區(qū)域,"二次損失造成的瘢痕組織影響了傳導系統(tǒng),隨時可能引發(fā)嚴重心律失常。"
窗外的老槐樹上,麻雀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堯青將報告折好塞進公文包:"需要立即治療嗎?"
"最好是住院觀察,至少停止工作三個月。"醫(yī)生嚴肅地說,"你這種情況,過度勞累可能導致..."
"等六月以后吧。"堯青打斷他,"我的學生四月就要開始模擬考了。"
醫(yī)生還想說什么,堯青已經站起身,將裝著教案的布包挎在肩上。走出醫(yī)院時,春風裹挾著煤灰撲面而來,他下意識按住胸口——那里又開始隱隱作痛。
縣一中的高三教室比往常更加安靜。倒計時牌掛在黑板旁邊,"距離高考還有82天"幾個紅字刺目得扎眼。堯青推開教室門時,四十多個學生齊刷刷站起來。
"老師好!"
這聲音比平時響亮許多。堯青注意到講臺上放著一個搪瓷杯,里面泡著胖大海和菊花——上周他講課嗓子啞了,這些孩子不知從哪里打聽來的偏方。
"今天我們復習電磁感應。"堯青翻開教案,粉筆在黑板上畫出整齊的圖示。轉身時他瞥見陳曉燕坐在第一排,正飛快地做著筆記。這丫頭自從被他收養(yǎng)后,成績從班級中游沖到了年級前三。
下課鈴響,學生們卻沒人離開。一個男生鼓起勇氣舉手:"老師,最后那道題能不能再講一遍?"
堯青看了看表——這本該是課間操時間。他望向窗外,操場上的廣播體操音樂已經響起,但全班學生都眼巴巴地看著他。
"好,我們換個思路..."堯青擦掉半邊黑板,重新畫圖。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他悄悄將左手插進兜里,攥緊了隨身攜帶的硝酸甘油片。
放學時,堯青在辦公室批改模擬卷,鋼筆突然從指間滑落。他彎腰去撿,一陣眩暈襲來,不得不扶住桌角才沒摔倒。
"堯老師!"陳曉燕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隨即一雙小手穩(wěn)穩(wěn)扶住了他,"您又熬夜備課了是不是?"
堯青勉強笑笑:"沒事,就是有點低血糖。"他注意到陳曉燕懷里抱著厚厚一摞本子,"這是什么?"
"同學們整理的錯題集。"陳曉燕將本子放在桌上,"王偉負責力學部分,張立華負責光學...武小文負責聲學部分,秦卿朗負責熱學,我檢查了一遍,把典型錯誤都標出來了。"
堯青翻開最上面那本,里面用不同顏色筆跡密密麻麻記錄著各類題型和易錯點,甚至還有學生自編的記憶口訣。他的眼眶突然發(fā)熱——這些孩子,分明是想減輕他的負擔。
周末清晨,堯青正在院子里幫母親劈柴,大門突然被敲響。陳曉燕跑去開門,隨即驚喜地叫道:"翟叔叔!"
堯青抬頭,看見翟航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門口,身后是穿著灰色中山裝的嚴教授。半年不見,翟航胖了些,嚴教授的白發(fā)卻更多了。
"你們怎么..."堯青的斧頭掉在地上。
"來考察我的得意門生是不是在偷懶。"嚴柏昌板著臉,眼里卻帶著笑意,"順便看看那個被你收養(yǎng)的小姑娘。"
李慧忙不迭地沏茶待客。狹小的客廳里,嚴柏昌仔細翻看著陳曉燕的物理筆記,不時點頭。
"思路很清晰,就是教學工具還欠缺。"嚴教授突然抬頭,"堯青,這孩子高中畢業(yè)后,我想資助她去武漢上大學。"
陳曉燕手中的茶杯"咣當"一聲掉在桌上。堯青也愣住了:"嚴教授,這..."
"我已經聯(lián)系好了,她可以直接報考武大物理系。"嚴教授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這是我的擔保書和資助承諾。"
陳曉燕的眼淚啪嗒啪嗒砸在桌面上。堯青輕輕按住她顫抖的肩膀:"曉燕,你自己怎么想?"
"我...我想學物理..."女孩抬起淚眼,"但我不想離開爸爸和奶奶..."
堯青母親抹著眼淚走進廚房:"傻孩子,好機會不能錯過...奶奶給你烙餅帶著..."
下午,嚴教授和翟航去縣教育局辦事,堯青陪他們在院門口告別。嚴教授突然轉身,嚴肅地問:"你的心臟怎么樣了?"
堯青心頭一跳:"恢復得不錯..."
"撒謊。"嚴教授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省醫(yī)院的劉教授是我同學,他上周在學術會議上特意提到你的病例。"
堯青啞口無言。春風卷著沙塵掠過操場,遠處傳來學生們打球的笑鬧聲。
"等高考結束,你必須去北京做詳細檢查。"嚴教授的聲音不容置疑,"我已經聯(lián)系了阜外醫(yī)院的專家。"
翟航也湊過來:"堯青,你別硬撐。那些學生..."
"他們只剩八十多天了。"堯青望向教學樓,高三的窗口依稀可見埋頭苦讀的身影,"等送走這屆畢業(yè)生,我立刻去檢查。"
嚴柏昌長嘆一聲,從中山裝內袋里取出一個小藥瓶:"這是美國最新的β受體阻滯劑,能減輕你的癥狀。記住,一天兩次,不能斷。"
夕陽西下,堯青送走客人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陳曉燕正伏在縫紉機前,就著臺燈縫補他的襯衫領子。燈光下,女孩的側臉已經有了些許成熟輪廓,不再是最初那個畏畏縮縮的柴房少女。
"爸,嚴教授給的藥,我放您床頭柜了。"她頭也不抬地說,"早晚各一粒,我監(jiān)督您吃。"
堯青笑了:"好,聽你的。"他拿起桌上那封擔保信,"曉燕,去武漢的事..."
"我想好了。"陳曉燕咬斷線頭,"我要去。然后考回柳崗來當老師,就像您一樣。"
堯青胸口突然一陣刺痛——這次不是因為疾病。他轉身假裝去書架上拿東西,悄悄抹了抹眼角。
四月的模擬考,縣一中的物理平均分首次超過市重點。堯青在辦公室里批改試卷,眼前突然一陣發(fā)黑。他趕緊吞下嚴教授給的藥片,趴在桌上等眩暈過去。
"堯老師!"班長劉瑩瑩慌慌張張沖進來,"袁清雅在教室暈倒了!"
堯青跌跌撞撞跑到教室,看見女生臉色慘白地躺在幾張拼起來的椅子上。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
"送醫(yī)院!"堯青彎腰想背起她,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最終是體育老師背起了女生。救護車呼嘯而去,堯青扶著墻慢慢走回辦公室,冷汗浸透了襯衫。他掏出藥瓶,發(fā)現(xiàn)已經空了。
高考前最后一個月,堯青的公文包里永遠放著三樣東西:教案、硝酸甘油片和心電圖報告。那份顯示異常的檢查報告被他折得起了毛邊,卻從未給任何人看過。
六月的陽光灼熱刺眼。高考當天,堯青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襯衫站在考點外,給每個學生發(fā)準考證和鉛筆。陳曉燕最后一個進場,回頭望了他一眼,嘴型說著"別擔心"。
三天考試結束,學生們像出籠的小鳥般沖出校門。堯青站在臺階上清點人數(shù),突然感到胸口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他試圖抓住欄桿,卻抓了個空。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他聽到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堯老師!"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氣味。心電監(jiān)護儀有節(jié)奏的"滴滴"聲。堯青再次醒來時,首先看到的是陳曉燕哭紅的眼睛和母親憔悴的臉。
"醒了!"陳曉燕的眼淚落在他手背上,"醫(yī)生說您...您需要馬上轉院去北京..."
堯青虛弱地點點頭。窗外,初夏的陽光正好,照在操場邊的光榮榜上——那里即將張貼新一屆高考錄取名單。他想問問學生考得怎么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音。
母親將一疊信封放在床頭:"學生們寫的,非要我念給你聽..."
最上面那封是陳曉燕的,信封上工整地寫著"給爸爸"。堯青閉上眼睛,聽著母親哽咽的朗讀聲,感覺胸口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他仿佛又看到了父親——那個永遠留在煤礦深處的男人,正對他欣慰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