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清晨的柳崗火車站籠罩在薄霧中，堯青裹緊棉大衣，看著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結(jié)。翟航在一旁不停跺腳，哈著氣搓手："這鬼天氣，比我走那年還冷。"
"K238次列車即將進站——"廣播聲刺破晨霧。
當那對穿著呢子大衣的夫婦走出站臺時，堯青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翟航的眉眼和他父親翟章平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錢錦如的圍巾被風吹起，露出眼角細密的皺紋。
"叔叔阿姨好。"堯青上前準備接過行李。
翟航卻搶先一步“兄弟，這么沉還是讓我拿吧，別把你累著了?！?/p>
“我早好了，就拿這點東西不成問題?！眻蚯嗾f。
“那你也小心點吧，不怕一萬就怕一?！钡院接终f“你瞧昨晚就睡得晚點，今天早上又起得早點，臉鐵青，像僵尸?！?/p>
“翟航！你……”堯青假裝生氣。
翟章平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心溫暖干燥，"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從小就這樣都當上副教授都人了還嬉皮笑臉的。我看那小子呀，是又找打了。”
“堯青，聽航航說你心臟有問題是吧？”錢錦如問道。
堯青一愣，隨后回答道：“哈，阿姨不要緊的我這個是遺傳病，我媽媽也有，去年在北京做完手術(shù)后好多了，現(xiàn)在我在學校都能扛教材?！?/p>
“那在平時也要注意，避免重體力勞動?！钡哉缕叫奶鄣目聪驁蚯啵骸熬拖窈胶秸f的不怕一萬 就怕萬一呀，如果以后有要找醫(yī)生的時候就找你錢姨，她在衛(wèi)生部上班認識很多醫(yī)生?！?/p>
堯青答道：“謝謝叔叔阿姨關(guān)心?！?/p>
過了一會兒翟航走累了，堯青伸手去接行李，翟航?jīng)]辦法，挑幾個輕的讓堯青拿。
李慧的廚房飄出濃郁的香氣。晴雯拘謹?shù)刈诓妥狼?，看著錢錦如從行李箱里掏出一件又一件東西——印著櫻花圖案的保溫杯、毛茸茸的兔子拖鞋、甚至還有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
"先喝湯。"李慧端來冒著熱氣的砂鍋，金黃的雞湯上浮著枸杞和紅棗。
晴雯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滾燙的湯汁燙得她舌尖發(fā)麻，卻舍不得吐出來——這是她記憶中第一次喝真正的雞湯。上次聞到這個味道，還是小學時路過鄰居家的窗口。
"慢點喝。"翟章平輕聲說，突然摘下眼鏡擦拭，"鍋里還有..."
錢錦如突然起身走到晴雯身邊，輕輕撩開她額前的碎發(fā)。那道藏在發(fā)際線里的疤痕暴露在燈光下，像條扭曲的蜈蚣。
"畜生..."向來溫和的女公務員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手指顫抖著撫過傷痕，"這該多疼啊..."
晴雯的眼淚砸進湯碗里。她想起那個雪夜，王仁用酒瓶砸向她額頭時罵的"賠錢貨"，想起結(jié)痂時鉆心的癢，想起堯青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道傷時，也是這樣顫抖的手指。
第二天一行人陪著晴雯回家收拾行李。
王家的土坯房比想象中更破敗。門板歪斜著，寒風從縫隙中灌進來，吹動墻角蛛網(wǎng)般的電線。晴雯蹲在炕沿，從席子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里面包著她偷偷攢下的糖紙，每張都撫平得沒有一絲褶皺。
錢錦如的哭聲突然從里屋傳來。眾人沖進去，看見她跪在一個豁口的木箱前，箱子里孤零零地躺著兩件打滿補丁的襯衣、一條膝蓋磨破的燈芯絨褲，還有那個書包——帶子斷過，被人用鐵絲粗糙地接了起來。
"就...這些？"翟章平的聲音啞得不成調(diào)。
晴雯點點頭，突然跑到灶臺邊，踮腳從煙囪縫隙里掏出個油紙包："還有這個。"
油紙里是一沓泛黃的草稿紙，每張都寫滿公式，邊角被血染成了褐色。最上面那張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蛋糕，旁邊寫著："雯雯十歲生日快樂——媽媽"。
白寶輝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老淚縱橫地背過身去。嚴教授默默從口袋里掏出手帕，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早已打濕了前襟。
柳城百貨大樓的日光燈明晃晃地照著，晴雯站在童裝專柜前，手指不敢觸碰那些標價牌。錢錦如拿著一件鵝黃色羽絨服在她身上比劃："試試這個好不好？"
"太、太貴了..."晴雯盯著價簽上"￥200"的數(shù)字，聲音細如蚊吶。這相當于王仁小半個月的工資，夠買一百五十個饅頭。
翟章平已經(jīng)拿著五六套衣服去結(jié)賬。收銀員好奇地打量著這群人——兩個知識分子模樣的老人，一對衣著體面的中年夫婦，一個穿舊棉襖的少女，還有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
"您家閨女真俊。"收銀員隨口道。
錢錦如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她緊緊摟住晴雯的肩膀："是啊，我孫女。"
下午在人民公園，晴雯第一次坐了旋轉(zhuǎn)木馬。當彩燈亮起的瞬間，她抓緊欄桿，笑得明媚，像太陽一樣。堯青站在圍欄外，用借來的相機按下快門——鏡頭里的少女身后，是翟航高舉的棉花糖和白寶輝手忙腳亂吹泡泡的身影。
一周后的法庭格外安靜。當法官宣判"數(shù)罪并罰，決定執(zhí)行死刑"時，王仁——或者說卜世仁，像灘爛泥一樣癱在被告席上。他的褲襠滲出水漬，在法警拖拽時留下一道污痕。
晴雯沒有出席這場審判。此刻她正坐在李慧的縫紉機前，學習怎么給新書包縫內(nèi)襯。窗外傳來爆竹聲——不知是誰家在辦喜事。
"砰！"遙遠的槍聲被爆竹掩蓋。正在穿針引線的晴雯突然抬頭，針尖刺破手指。血珠冒出來的瞬間，她恍惚聽見枷鎖斷裂的聲音。
縣一中的禮堂掛滿了彩帶。山校長把"優(yōu)秀學生"證書遞給晴雯時，話筒突然發(fā)出刺耳的嘯叫——就像一年前陳曉燕站在這里時一樣。
"到了荊澤要好好學習。"山敬秋校長的聲音有些哽咽，"別忘了柳崗永遠是你的家。"
臺下，堯青向后仰頭靠在會場的椅子上，這個姿勢會讓他舒服不少，自從心臟手術(shù)后，這種場合總會讓他胸悶。
翟航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好，拽了拽堯青的胳膊：“你是不是不舒服，這里太悶了，要不出去走走透透氣？”堯青點了點頭。
兩人到了外面翟航突然塞給翟航一張車票："北京西站，2月28日K179次，下鋪。"
"你..."
"嚴教授都告訴我了。"翟航眨眨眼，"放心，我會帶晴雯去協(xié)和看李阿姨。"
散會后，晴雯在物理實驗室找到了堯青。他正在整理教具，白襯衫袖口沾滿了粉筆灰。
"老師..."晴雯從書包里掏出個筆記本，"這個給您。"
扉頁上工整地寫著："堯老師的心臟藥物清單：①硝酸甘油舌下含服 ②倍他樂克早晚各一片 ③..."最后一頁夾著張照片——昨天在公園拍的，每個人都在笑。
1999年12月1日的站臺擠滿了人。李慧把腌好的咸菜塞進晴雯背包，錢錦如忙著檢查車票，翟章平幫妻子拿著行李，白寶輝和嚴柏昌為誰該坐靠窗位置小聲爭執(zhí)。
發(fā)車鈴響起時，晴雯突然撲進堯青懷里。她聞到堯青身上熟悉的粉筆灰味，感覺到他胸腔里那顆心臟不規(guī)則的跳動。
"我每天都會打電話。"少女的聲音悶在堯青的棉衣里，"您要按時吃藥..."
"嗯。"堯青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那里有新長出的絨毛，柔軟得像雛鳥的羽毛，"等春天來了，我?guī)闳ケ本┛垂蕦m。"
汽笛聲中，列車緩緩啟動。晴雯把臉貼在玻璃上，看著堯青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站臺上的一個黑點。她摸出口袋里的紙條——那是堯青偷偷塞給她的北京進修學院地址，背面寫著："物理不在乎你從哪里來，只在乎你往哪里去。"
窗外，東北平原一望無際，鐵軌延伸的遠方，冬天的陽光正穿透云層照耀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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