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北京站像一塊巨大的冰糖,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白寶輝裹著那件舊軍大衣,手里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活像個進城探親的老農(nóng)。
白寶輝堅持來送行,手里拎著兩盒稻香村點心?!败浥P票,我托關(guān)系弄的?!彼衍嚻比o堯青,“你這心臟,別跟人擠硬座了。”
堯青推辭:“不了白教授,硬座一樣?!?/p>
“我學(xué)生買的,退不了?!崩项^兒板著臉,“怎么?嫌我老頭子多管閑事?你要敢拒絕,我就打電話告訴嚴柏昌,說你糟蹋國家教育資源。”
曾巖在一旁偷笑,被白教授逮個正著:“還有你!盯著他按時吃藥——這小子在進修學(xué)院三天兩頭忘!”
堯青捏著車票,喉嚨發(fā)緊——軟臥的價格夠買十張硬座。
“白教授……”
“少廢話?!卑讓気x擺擺手,“李望月下周出院,我?guī)匚錆h。你——”他指了指堯青的心口,“悠著點用?!?/p>
曾巖接過堯青手里的車票:“白教授您不知道,堯老師昨晚上心臟疼得翻來覆去,硬是憋著不吭聲……”
“曾巖!”堯青耳根發(fā)燙。
白寶輝嘆了口氣,從公文包里摸出兩個藥盒:“協(xié)和醫(yī)院開的新藥,一天一片。同仁堂開的安宮牛黃丸,心臟不舒服時含一顆?!彼戳搜凼直?,“我得回去盯望月的康復(fù)訓(xùn)練……到了柳崗給我打電話?!?
站臺廣播響起,白寶輝突然壓低聲音:“望月下個月能出院了。協(xié)和給了套康復(fù)方案……”他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晴雯那孩子要是問起,就說她媽媽能認公式了?!?
堯青鄭重地點頭。
火車鳴笛時,人流開始涌動。堯青回頭時,看見老人站在原地,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像撒了一把鹽。堯青提著行李上了車,透過車窗看見老人仍站在風(fēng)雪里,像棵倔強的老松。
曾巖一上車就霸占了下鋪,癱成個大字:“哎呦喂,這輩子頭回坐軟臥——托堯老師的福啊!” 軟臥包廂里暖氣充足,曾巖脫了棉襖,盤腿坐在鋪位上嗑瓜子。
堯青把藥包塞進床頭網(wǎng)兜,笑罵:“少來,你礦務(wù)局高中不是剛發(fā)了年終獎?”
“全填房貸窟窿了。”曾巖掏出保溫杯泡茶,劣質(zhì)茉莉花的香氣彌漫開來,“哪像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列車緩緩啟動。窗外,北京城的輪廓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廣袤的東北平原。積雪覆蓋的麥田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誰撒了一把玻璃碴子。迎面的田壟像是大地的肋骨。
“說真的?!痹鴰r突然湊近,“你就沒想過成個家?我看陳曉燕和王晴雯倆丫頭挺黏你的……”
堯青抓起枕頭砸他:“都說了晴雯是我學(xué)生!再說了——”他頓了頓,“大學(xué)時追過文學(xué)院一個姑娘。”
曾巖眼睛瞬間亮了:“展開說說!”
“沒什么好說的?!眻蚯嗤虼巴?,“大學(xué)的時候她在頂樓上曬被子,我?guī)退黄鹗毡蛔訒r,她說:‘啊,都是陽光的味道。’我說:‘都是螨蟲尸體的味道。’
曾巖爆笑:“然后呢?”
“然后她和法學(xué)院辯論隊的隊長在一起了。”堯青聳肩,“說那人能陪她看《傲慢與偏見》——我到現(xiàn)在都沒搞明白,這跟學(xué)法律有什么關(guān)系?!?
曾巖笑得直捶床板,差點打翻茶杯。笑夠了,他突然正色道:“其實我和黎硯……是我高攀了。”
茶香氤氳中,曾巖講起了他的黎硯。
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一個是物理專業(yè)的愣頭青,一個是文學(xué)院的才女。第一次約會,他帶她去實驗室看光電效應(yīng)實驗,結(jié)果保險絲燒了,兩人在黑屋里摸到對方的手,誰都沒舍得松開。
“畢業(yè)那年她家要她去市里的學(xué)校教書?!痹鴰r摩挲著杯沿,“我蹲在女生宿舍樓下抽了一宿煙,第二天她拎著行李箱出來,說‘跟你回柳崗可以,但得保證每周給我念首詩’?!?
堯青輕笑:“你念了?”
“《牛頓力學(xué)三定律》算嗎?”曾巖撓頭,“后來她妥協(xié)了,改成我教兒子物理,她教閨女寫作文——可惜啊……”他聲音低下去,“我倆到現(xiàn)在連個蝌蚪都沒孵出來?!?
列車穿過隧道,黑暗籠罩車廂。堯青聽見曾巖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堯青斟酌著詞句,“你倆挺配的。”
“那當(dāng)然!”曾巖瞬間又活過來,“她罵我‘物理直男癌晚期’的樣子,嘖嘖,跟吟詩似的……”
堯青笑著搖頭,摸出藥瓶吞了兩片藥。曾巖去洗手間,在鋪位上坐著的堯青,困意漸漸上涌,曾巖回來時看到堯青歪在鋪位上已經(jīng)睡著。
拍了拍堯青的肩膀:“喂,醒醒,這么睡頸椎不疼啊,躺著睡?!?/p>
堯青揉了揉眼睛躺下繼續(xù)睡,曾巖搖搖頭替堯青蓋上被子。
他迷迷糊糊聽見曾巖哼起跑調(diào)的歌謠,混著車輪與鐵軌的哐當(dāng)聲,像首蹩腳卻溫暖的催眠曲兒。
再睜眼時,窗外已是熟悉的東北地貌。光禿禿的白樺林,低矮的磚房,遠處礦山的輪廓像蹲伏的巨獸。曾巖不在鋪位上,小桌板上放著半杯尚有余溫的茶。
堯青起身穿過搖晃的車廂,在連接處找到了抽煙的曾巖。
“醒了?”曾巖掐滅煙頭,“剛過冬臨關(guān),再有倆鐘頭到柳崗?!?
冷風(fēng)從門縫鉆進來,帶著熟悉的煤灰味。堯青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胸口沒那么悶了。
“黎老師來接你?”
“不了,她和她學(xué)校語文組的老師有點事,讓我自己回去?!?/p>
堯青摸出手機:“我媽發(fā)短信說燉了排骨,你要不要蹭飯?!?/p>
曾巖回答:“那當(dāng)然要嘗嘗李老師的手藝了”,廣播響起:“各位旅客,柳崗站即將到站?!?
柳崗站臺比北京冷十倍。堯青裹緊羽絨服,老遠就看見母親李慧的身影——她穿著那件新買的紅呢子大衣,在灰撲撲的人群中鮮艷得像團火。
“青兒!”李慧小跑過來,圍巾被風(fēng)吹得飛起。她一把捧住堯青的臉,“瘦了!北京飯吃不慣?”
堯青任她揉搓,像個十歲的孩子:“媽,我都二十五了。”
“二百五十歲也是我兒子!”李慧掐他臉頰的力道一點沒減,轉(zhuǎn)頭對曾巖笑,“小曾也回來啦?黎老師剛還打電話問你呢?!?
出站口的鐵門吱呀作響。三個裹著棉猴的小販立刻圍上來:“茶葉蛋!熱乎的!”“糖炒栗子!”“烤地瓜——”
曾巖買了仨烤地瓜,塞給堯青一個:“暖暖手?!?
李慧攔了輛三輪摩托。開車的老漢是礦上的退休工人,認出堯青后死活不肯收錢:“小堯老師帶出那么多大學(xué)生,我孫子就在你班上!”
摩托突突駛過縣城主街。街邊小店已經(jīng)掛起紅燈籠,糧油鋪的王嬸正踩著凳子貼春聯(lián),看見他們遠遠揮手。
“家里燉了排骨。”李慧在風(fēng)聲里大聲說,“還有你最愛吃的酸菜汆白肉!”
堯青突然想起什么:“媽,我那盆綠蘿……”
“活著呢!”李慧得意地笑,“天天擱暖氣片上供著,比伺候祖宗還精心?!?/p>
曾巖在后座啃地瓜,含混不清地喊:“阿姨!我申請蹭飯!”
堯青家的小院還是老樣子。窗臺上的綠蘿確實沒死,但蔫頭耷腦的,活像被嚴刑拷打過。堯青剛澆完水,廚房就飄來炸醬的香氣。
李慧系著碎花圍裙,在灶臺前忙得團團轉(zhuǎn)。排骨在砂鍋里咕嘟冒泡,酸菜的清香混著蒜泥白肉的油脂香,勾得人直流口水。
“洗手!”李慧頭也不回地命令,“堯青,去拿碗筷吃飯?!?
飯桌上,曾巖風(fēng)卷殘云般消滅了兩碗米飯。李慧不停給堯青夾菜,排骨堆成小山:“多吃點,你看你瘦的……”
“媽,夠了……”
“夠什么夠!”李慧又舀了勺酸菜湯澆在他飯上,“在北京肯定天天吃食堂,那白菜幫子喂兔子都嫌糙。”
堯青低頭扒飯,熱氣模糊了眼鏡片。他想起大學(xué)寒假回家時,父親也是這樣,默不作聲地把最大塊的肉夾到他碗里。
窗外,不知誰家孩子提前放了掛鞭炮,噼里啪啦地炸碎了黃昏的寧靜。
曾巖抹著嘴站起來:“阿姨我刷碗!”
“坐著!”李慧一瞪眼,“讓青兒刷——他得活動活動,你看那臉白的……”
堯青乖乖收拾碗筷。廚房的燈泡年久發(fā)黃,照得洗碗水金燦燦的。他忽然聽見曾巖在客廳說:“阿姨,堯青在北京可威風(fēng)了,論文答辯拿了優(yōu)秀……”
水龍頭嘩嘩作響。堯青望著窗玻璃上的自己——瘦是瘦了點,但眼睛里那簇火苗,好像比離家前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