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異常凜冽的冬天。
十二月十二號,霜寒小雪。
王阿婆離世了。
老李頭說,她在去的路上就已經(jīng)沒了呼吸,醫(yī)院正嘗試通知王阿婆的家屬來領(lǐng)遺體。
金玉滿堂,亦或是糟糠布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虞夢打開王阿婆屋子的門,房屋空蕩蕩的,只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在放映。
電視機里放的,是戲曲《太君辭朝》
虞夢坐在電視機前,兩眼發(fā)愣,一動不動。
耳邊,是佘太君那蒼余有力似洪鐘般的聲音……
我們楊家祖居山西磁州鎮(zhèn)
太祖爺下河東扶保乾坤
……
老身我生下七郎八虎
另外還有八姐九妹兩個女釵裙
人人為國把忠盡
各個保宋主沒有二心
……
我們楊家多少兒郎命歸陰
我大兒替宋王喪了命
我二兒替八王捐了身
我三兒被馬踩如泥爛
我四兒和八兒失落他鄉(xiāng)沒有信音
我五兒沙場奮戰(zhàn)到四更鼓
他力斬蕭天左敵兵喪魂
……
老身我雖然年邁卻不服老
帶領(lǐng)楊門寡婦一大群
我東擋西殺南征北戰(zhàn)驚敵膽
渴飲刀頭血睡臥馬鞍身
我過關(guān)斬將無其數(shù)
闖營入宅把敵擒
……
阿湛扯扯虞夢的袖子,虞夢醒過神來,接過阿湛手上的木盒。
盒子里裝的是層層疊疊,封灰的信紙。
“這應(yīng)該是王阿婆唯一的遺物了?!卑⒄空f。
“好?!庇輭羧崮恳恍?,關(guān)上了電視機。
上鎖聲突兀,這一鎖,便是一輩子的沉默。
十二月十四號,殯儀館聯(lián)系到虞夢。
虞夢捧著王阿婆的骨灰壇,身邊坐著阿湛和老李頭。
王阿婆走了,沒有親人,沒有葬禮。
虞夢把她的骨灰壇埋在清水橋的小山墳上。
那里背靠青山,覃江的江水從山腳下奔騰浪起,自源頭而起與天際匯集,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孤獨的靈魂。
雪花如星點墜落,停在衣袖上融化成水。
水散成霧,霧又凝結(jié)成冰。
紛飛的信紙灰燼,隨著冷風飛雪散入江河,承接蒼穹,投向茫茫星宇。
虞夢站在山頂上,眺望無盡的遠方。
覃江對面,是繁華的都市。
一江兩岸,一面天堂,一面地獄。
“阿湛,你說人死了以后會在哪里?”虞夢抬頭仰望,眼中星海茫茫,白雪紛飛。
“他會永遠留在,想念他的人的心里?!?/p>
虞夢側(cè)首,輕輕對上他深邃的雙眸,牽起一抹微笑,目光釋然。
“回家吧。”虞夢牽過阿湛的手。
又往身后招呼一句:“走啦!”
“來了!”老李頭跟上。
——
姚欣因為成功捉拿人販子,以及此次救出人質(zhì)有功,局里準備將她送到市總局進行進一步培訓鍛煉。
臨走時,姚欣把雪花交給虞夢。
雪花垂垂眼,趴在原地低嗷一聲,目送姚欣離去。
雪花是一只白色的拉布拉多犬,性情溫和,很喜歡圍著虞夢打轉(zhuǎn)。
氣溫逐漸下降,虞夢找個了紙箱子,塞了舊棉被,給雪花搭了個簡陋的窩。
今天學校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方強被打成了殘廢。
虞夢和老李頭趕到的時候,方強的一條腿骨折扭曲,骨血浸染褲腿,程飛正想砸下那一棍子。
老李頭擋住了那一棍,痛得嗷嗷叫。
虞夢打退幾個小混混,喊來了保安。
程飛說方強偷了他的錢。
方強沒有說話。
他抱著殘軀蜷縮在角落,面色慘白,對著天空發(fā)出一聲悲吼。
虞夢和老李頭跟隨救護車來到醫(yī)院,學校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方大嬸。
“太晚了,你先回去吧,阿湛一個人在家里,要是找不到你又要擔心了?!崩侠铑^說。
方大嬸趕來時,身上的圍裙沾滿泥垢。
“方嬸,方強剛止痛,人還沒醒呢?!崩侠铑^開口。
方大嬸含淚,點點頭,看了老李頭和虞夢二人一眼,進了病房。
虞夢回到家的時候,阿湛正在和雪花玩。
“哥哥,你回來啦!”阿湛起身,撲個滿懷。
虞夢露出笑容,掐掐阿湛的小臉。
“你好像又長高了?”
虞夢扁扁嘴,之前阿湛只到自己肩膀,現(xiàn)在都到脖子了。
再這樣長下去,虞夢怕自己變成阿湛的妹妹。
阿湛笑眼彎彎,蹭蹭虞夢:“長高了保護你?!?/p>
虞夢喜笑顏開,笑靨如花。
注意到桌上的禮品盒。
“那是什么?”
阿湛從虞夢懷里起來,說:“是酒吧老板送給你的,蓮蓉味的月餅?!?/p>
虞夢點點頭,之前周老板說要送員工元旦福利,沒想到直接送到家里來了。
元旦福利,居然送的中秋月餅。
禮品盒里是兩盒蓮蓉味的月餅,還有一張信封,里面是兩百塊錢。
周老板說是過冬補貼。
虞夢嘗了一口,甜甜的,遞給阿湛一塊。
“我不吃?!卑⒄科财沧臁?/p>
他覺得太甜了。
“你看,雪花也覺得難吃。”阿湛指著大眼汪汪的雪花,它正離蓮蓉味的月餅半米遠。
“還好吧?!庇輭粲忠Я艘豢凇?/p>
確實有點膩。
洗漱完,虞夢和阿湛包進被窩里。
虞夢見阿湛脖子上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想到那天阿湛的奮不顧身,眼底泛起一起心疼。
“哥哥,你怎么了?”阿湛摸摸虞夢的臉頰。
“沒事?!庇輭粜α诵?,把阿湛揉進懷里。
“就是覺得我們阿湛非常勇敢……”
虞夢想到那日,阿湛砸死阿豹,然后非常冷靜地解開繩索。
血肉模糊的場景,那一刻,就連虞夢都有些害怕。
可阿湛卻絲毫沒有恐懼,那眼神中流露出的狠厲,完全不似一個小孩該有的神情。
他很勇敢,甚至是過分的勇敢,成了一種致命的偏激。
“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卑⒄柯裨谟輭舻膽驯е?,攬得越發(fā)的緊。
“我知道……可是阿湛,你不能讓自己也陷入危險,如果那天……”
“沒有如果?!卑⒄科嗔擞輭舻募僭O(shè)。
“沒有如果……”阿湛的聲音忽然軟了下來。
他抬起無辜水靈的大眼,問:“哥哥,如果有下輩子,你想當什么?”
虞夢若有所思,迎著阿湛柔柔的目光開口:“還想當你的姐姐?!?/p>
阿湛眸色一沉,眼底浮現(xiàn)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悅。
但嘴角的弧度不減,在虞夢的眼里還是那個笑容可掬的小可愛。
虞夢覺得這應(yīng)該是阿湛最想聽到的回答。
這句話也是她的心里話。
如果有下輩子,希望阿湛是自己的親妹妹。
“那你呢?阿湛下輩子想當什么?”虞夢笑著問。
“想當你的心臟?!彼f。
虞夢一愣神:“嗯?為什么?”
阿湛一個轉(zhuǎn)身,把自己裹起來:“睡覺了?!?/p>
虞夢蹙眉,滿腹疑團。
她見阿湛和自己隔得遠遠的,悶頭也不知是不是真睡了。
他是生悶氣了嗎?
虞夢覺得自己剛才的回答很好啊,即體現(xiàn)了阿湛在自己心里的重要性,還間接表現(xiàn)了她作為姐姐的成熟風范。
戳一戳阿湛,他不理人。
虞夢百思不解,到底是哪里出錯了?
然后也埋進被窩里,睡了一個沒有阿湛暖暖懷抱的覺。
想做你的心臟
與你同生共死
讓你因為我的跳動而存在
離開了我,不能獨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