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四年·秋
生產(chǎn)那日，金桂飄香。
劇痛像潮水般一波波襲來，我死死抓著床幔，指節(jié)泛白。汗水浸透了中衣，黏膩地貼在身上。接生嬤嬤的聲音忽遠忽近：“主子用力啊，已經(jīng)看到頭了！”
“阿姐……阿姐呢？”我在陣痛間隙喘息著問道，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
云靈用濕帕子擦拭我額頭的汗水：“皇后娘娘在殿外等著呢，主子專心生產(chǎn)，別想其他?！?/p>
又一陣劇痛襲來，我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秀遍g，似乎聽到殿外傳來阿姐和誰的爭執(zhí)聲，但隨即被接生嬤嬤的吆喝淹沒。
“主子再使把勁！”
我拼盡最后力氣，隨著一聲幾乎撕碎靈魂的痛呼，嬰兒嘹亮的啼哭響徹產(chǎn)房。
“恭喜娘娘，是位健康的小皇子！”接生嬤嬤喜氣洋洋地將包裹好的嬰兒抱到我面前。
我虛弱地抬起手，想要觸碰那個皺巴巴的小臉。就在這一刻，產(chǎn)房的門被猛地推開，寒風呼嘯而入。
阿姐一身正紅色鳳袍，逆光站在門口，身后跟著四個嬤嬤。她的目光直接越過我，落在接生嬤嬤懷中的嬰兒身上。
“把孩子給本宮?！卑⒔愕穆曇衾潇o得不帶一絲波瀾。
接生嬤嬤遲疑地看了我一眼，但在皇后威嚴的目光下，還是將襁褓遞了過去。我掙扎著支起身子，喉嚨里發(fā)出不成調的嗚咽：“阿姐……讓我抱抱他……”
阿姐這才看向我，眼中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她緩步走到床前，將襁褓微微傾斜讓我能看到孩子的臉。
“婳兒辛苦了，”她柔聲說，另一只手輕輕撫過我被汗水浸透的鬢發(fā)，“皇子很健康，你可以放心了?！?/p>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觸碰嬰兒粉嫩的臉頰。他那么小，那么軟，眼睛還沒睜開，卻已經(jīng)會撅著小嘴做出吮吸的動作。我的眼淚瞬間決堤——這是我的骨肉，我拼了命生下的孩子。
“讓！讓我抱抱……”我哽咽著哀求，手指緊緊攥住阿姐的衣袖。
阿姐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抽回袖子：“你剛生產(chǎn)完，身子虛弱。宣旨吧?！?/p>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惟坤儀毓秀，內職宣勤。瑜良人溫惠宅心，柔嘉維則。仰承皇太后慈諭，今誕育皇子，丕昭麟趾之祥，允協(xié)螽斯之慶。著晉封從四品七子。皇子賜名懷鈺，載稽《禮記》“玉韞山輝”之義，寄望克紹箕裘之重。
皇子懷鈺即日起記于皇后名下?lián)嵊?，皇后母儀天下，必能訓以義方。著內務府擇吉日行冊封禮，六宮同沐恩榮。
欽此。
阿姐轉向一旁的嬤嬤，“瑜良人需要休息，好生照看著?！?/p>
“不！”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抓住阿姐的手臂，哭了起來，“阿姐，求求你……不要帶走他……”
“婳兒?！卑⒔銍@了口氣，握住我的手，“你是知道的，宮規(guī)森嚴。正四品以下的嬪妃是不能親自撫養(yǎng)皇子的。”她頓了頓，“陛下已經(jīng)晉你為七子，這是莫大的恩典。至于懷鈺，你放心，在鳳儀宮，阿姐會將他照顧得好好的。你想他了，隨時可以來看他。”
“阿姐……這是我懷胎十月，疼了三日才生下的孩子啊……”
“婳兒，孩子養(yǎng)在我名下，就是唯一的嫡子，是未來的儲君，做母親的，不能這么自私?！?/p>
我看著阿姐一張一合的嘴唇，忽然覺得無比陌生。這是那個從小護著我的阿姐嗎？是那個為我擋下所有責罰的阿姐嗎？是那個說“有阿姐在，不怕”的阿姐嗎？
阿姐眼中閃過一絲不耐，輕輕卻堅決地掰開我的手指。我指甲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留下幾道鮮紅的抓痕，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妹妹好好休息?！彼D身離去，背影挺拔如松，懷中抱著我的孩子。
“還給我！那是我的孩子！”我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掙扎著想要下床，卻被嬤嬤們牢牢按住。傷口崩裂開來，溫熱的血液浸透了褻褲，但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
云靈跪在床邊泣不成聲：“主子保重身子?。 ?/p>
我頹然倒在床上，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殿外傳來太監(jiān)尖細的報喜聲：“皇后娘娘喜得皇子——”
多么精妙的算計啊。利用妹妹的肚子，生下屬于自己的“嫡子”。既全了姐妹情誼，又得了實際好處。難怪姐姐不急著給她晉位分，難怪姐姐堅持要她搬去鳳儀宮待產(chǎn)……一切早有預謀。
————
生產(chǎn)第二日，我被送回了伏幸宮。
“主子……您吃點東西吧……”云靈捧著熱氣騰騰的雞湯，眼圈通紅。
我木然地搖頭，目光落在枕邊那件未完成的藍色小襖上。手指輕輕撫過細密的針腳，每一針每一線都傾注了我對這個小生命的期待與愛。如今，我連為他穿衣的資格都沒有了。
第四日清晨，我強撐著起身，讓云靈為我梳洗。銅鏡中的女人面色慘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出血。
“主子要去哪兒？”云靈見我披上斗篷，緊張地問道。
“鳳儀宮?！蔽业穆曇羯硢〉每膳拢霸旗`，懷鈺在哭，說要找母親……”
云靈倒吸一口冷氣，不忍看著我：“可是主子，您的身子——”
“我要見我的孩子。”我打斷她，每一個字都像刀割般疼痛，“就一眼?！?/p>
云靈還想勸阻，但看到我決絕的眼神，終究沒敢再言。
雨后的宮道濕滑難行，我走得極慢。鳳儀宮前的侍衛(wèi)見到我，面露難色：“瑜主子，皇后娘娘吩咐——”
“滾開。”我冷冷道，眼神凌厲如刀。侍衛(wèi)被震懾，竟真的讓開了路。
鳳儀宮內溫暖如春，熏著淡淡的龍涎香。我循著嬰兒的啼哭聲來到正殿，只見阿姐正抱著一個明黃色襁褓輕聲哄著。
“阿姐?！蔽艺驹陂T口，聲音顫抖。
阿姐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恢復平靜：“婳兒？你怎么來了？”她示意乳母接過孩子，“你身子還沒好，不該到處走動?！?/p>
“我想看看他。”我死死盯著被乳母抱著的襁褓，“就一眼。”
阿姐嘆了口氣，示意我坐下：“孩子很好，你不必擔心。”她親手倒了杯熱茶給我，“太醫(yī)說你這次生產(chǎn)傷了元氣，要好好調養(yǎng)。我已經(jīng)讓人準備了上等的補藥，晚些送到你宮里。”
我接過茶盞，卻沒有喝：“阿姐，為什么？”
阿姐的手頓了頓：“什么為什么？”
“那是我的孩子！”我猛地將茶盞砸在地上，熱水四濺，“阿姐明知正四品以下嬪妃不能親自撫養(yǎng)皇子，初有孕時為何阻止陛下為我晉位，阿姐當真是為了保護婳兒么？還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將婳兒當做為你生育的工具？！”
阿姐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注意你的身份，魏錦婳。”她一字一頓地說，“這孩子是皇子，是未來的儲君。他的母親，只能是皇后。能為陛下誕下嫡子，是你的榮幸，婳兒你入宮是為了什么，不清楚么？如今能留得七子的身份，已經(jīng)是皇恩浩蕩了。”
我如遭雷擊，渾身發(fā)抖：“所以……這才是你的目的，一直以來，阿姐只是為了這個孩子，阿姐不是最疼我了么？”
阿姐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撫了撫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皺：“回宮休息吧，別讓本宮說第二遍。”
我踉蹌著后退幾步，眼前的阿姐突然變得如此陌生。那個曾為我擦淚、背我回家、在我受欺負時挺身而出的阿姐，如今只剩下一雙冰冷如蛇的眼睛。
————
建昭五年一月
雪，下得紛紛揚揚。
我倚在窗邊，望著紛揚的大雪，奪目的紅梅。
懷鈺已經(jīng)三個月了，我卻只抱過他那一次。每次去鳳儀宮看望懷鈺，阿姐總有各種理由推辭，我很少看見他，不過鮮少的幾次，看見的懷鈺總是白白胖胖的，我也就放心了。
“主子，”云靈端了一杯熱茶進來，“喝口熱茶吧，您身子尚未大好，日日站在風口，怎么了得?！?/p>
我接過茶盞，熱氣氤氳了她的視線。茶是上好的龍井，陛下前日才賞的。說來可笑，她雖見不到孩子，圣寵卻未減半分。宋川每月總有七八日宿在伏幸宮，賞賜更是源源不斷。
可最近幾日，宮里泛起了流言，瑜七子戕害嬪妃。
“云靈，”我撥了撥茶蓋，“你說，阿姐知道那些流言了嗎？阿姐會怎么說？”
云靈手一抖：“主子……”
話音未落，殿門被猛地踹開。宋川一身玄色龍袍，面色鐵青地大步而入，身后跟著全副武裝的禁軍。他的目光在我和云靈之間掃過，最后落在我身上，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震怒。
“魏錦婳！”他一把抓過我的手，茶杯摔落在地，茶水濺濕了我的裙擺，“朕竟不知，”朕的后宮，藏了你這樣的蛇蝎毒婦！”
“是，”我笑了，“是臣妾做的，念德妃，安貴嬪，李美人……陛下要我一一細數(shù)么？”
殿內一片死寂，云靈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宋川的臉色鐵青。
“為什么？”
“為什么？”我大笑，笑聲凄厲，“陛下問臣妾為什么？”我猛地收住笑，眼中淚光閃爍，“那陛下為何在東宮時那樣愛阿姐，卻只因為阿姐不能生育就納了那么多妾？”
“你……”
“陛下為何委屈冷落阿姐？”我步步緊逼，“為何知道念德妃謀害阿姐卻不殺了她，要留下隱患？為何知道那么多人在背后損壞阿姐聲譽卻無動于衷？陛下不是最愛阿姐了嗎！”
“放肆！”宋川怒喝，“朕的事，輪不到你來置喙！”
“是，臣妾放肆?！蔽覝I流滿面，“可陛下想過沒有，阿姐為你付出多少？阿姐出嫁時，明明那么幸福，她從前，可是最愛笑了啊，她為了你付出了這么多，可你給了她什么？”
宋川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但很快被怒火掩蓋：“閉嘴！你毒害嬪妃，罪無可赦！來人！”
侍衛(wèi)們上前鉗制住我。
“瑜七子魏錦婳，戕害嬪妃，心腸歹毒，即日起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朕不會告訴懷鈺，他的生母是你這樣心思歹毒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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