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靜辰站在藝術(shù)班教室門口，松節(jié)油的氣味從門縫里滲出來，混合著某種他說不上名字的顏料味道。他看了眼腕表——16:05，比約定時間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手中的輔導資料第三次被整理齊整，邊角嚴絲合縫地抵在黑色文件夾的右下角。

教室內(nèi)傳來畫架移動的刺耳聲響。

他抬手敲門，指節(jié)與木門接觸的瞬間，聲音戛然而止。又等了十秒，段靜辰推門而入。

空蕩蕩的教室里，喻辭背對著門口站在窗邊，黑色耳機線垂在頸間，正往畫板上釘一張嶄新的素描紙。夕陽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像是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他左手按著畫紙，右手握著釘槍，動作粗暴得像是跟誰有仇。

"我說了不..."喻辭轉(zhuǎn)身時話語突然斷在喉嚨里。段靜辰今天沒穿校服，淺灰色毛衣襯得肩線格外平直，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安靜地望過來。陽光在他鏡片上折射出一道冷光，讓喻辭看不清他的眼神。

"林老師說你會在這里等我。"段靜辰走到最近的空桌前，放下文件夾，"英語和文綜是你的弱項，我們先從..."

"你知道我為什么討厭你們這種人嗎？"喻辭突然扯下耳機。他今天換了件深紅色衛(wèi)衣，襯得臉色更加蒼白，右耳的三個耳釘在陽光下閃著冷光。耳機線垂在胸前，隨著他急促的呼吸輕輕晃動。

段靜辰停下動作，靜靜等他繼續(xù)。他能聞到喻辭身上傳來的松節(jié)油氣味，混合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煙草味。

"你們總是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嘴臉。"喻辭用畫筆指著段靜辰，筆尖沾著未干的靛藍顏料，"優(yōu)等生輔導差生？不過是學校拿來宣傳的噱頭。"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嘲諷，"你們這種人，是不是覺得拯救差生特別有成就感？"

一滴藍色顏料飛濺到文件夾上，在黑色封面上格外刺目。段靜辰低頭看了一眼，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是深藍色的，角落繡著小小的星辰圖案。他擦去顏料的動作很輕，像是在對待什么珍貴物品。

"這是互助計劃，不是單方面輔導。"他擦完顏料，聲音平穩(wěn)，"我需要美術(shù)學分才能畢業(yè)。"

喻辭的畫筆懸在半空。這個回答顯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瞇起眼睛，像是在評估段靜辰話中的真實性。

"你？美術(shù)課？"他上下打量著段靜辰，目光在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停留片刻，"醫(yī)學世家的大少爺也需要藝術(shù)修養(yǎng)？"他故意加重了"醫(yī)學世家"四個字，像是在試探什么。

段靜辰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父親確實說過"藝術(shù)無用"之類的話，但他沒料到喻辭會知道自己的家世背景。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的光遮住了他瞬間的失態(tài)。

"下個月有校園藝術(shù)節(jié)。"他翻開文件夾，露出里面精心整理的筆記，"每個學生會成員都要提交作品。"

喻辭突然笑了，笑聲短促而尖銳。他抓起調(diào)色板，粗暴地擠出一坨鈦白色顏料："所以是為了完成任務？"畫筆在顏料里狠狠攪動，"我憑什么答應你？"

"我們只是各取所需，"段靜辰直視喻辭的眼睛，"'優(yōu)差生互助'結(jié)束之后，我們不會再相見。"

喻辭終于從顏料盤上移開視線，珀色的瞳眸盯著段靜辰。陽光從側(cè)面照過來，讓他的眼睛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琥珀色，像是融化的蜜糖。"行，我教你畫畫，你幫我應付考試。各取所需。"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段靜辰看著飛濺的顏料弄臟了喻辭自己的袖口，那上面已經(jīng)布滿各色顏料痕跡，像是刻意為之的行為藝術(shù)。他注意到喻辭的右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傷的。

"從今天開始，每天放學后兩小時。"段靜辰推了推眼鏡，"周三周五你教我素描基礎，其余時間我?guī)湍阊a習文化課。"

喻辭撇撇嘴，用畫筆在畫板上隨意劃了幾道："隨你便。"他突然湊近，松節(jié)油的氣息撲面而來，"不過我警告你，我可不是什么好學生。"

太近了。段靜辰能看清喻辭睫毛投下的陰影，和瞳孔里細碎的金色光點。那顆淚痣在左眼下方，像是一滴永遠落不下來的眼淚。喻辭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大而明亮，下眼睫毛又長又密，像是畫了眼線一般。

"我知道。"段靜辰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這是你的上學期成績單。數(shù)學56分，英語42分，歷史..."

"夠了！"喻辭猛地拍向畫板，剛釘好的素描紙被震落在地。他的耳尖突然變紅，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惱，"你以為我在乎這些垃圾分數(shù)？"

段靜辰彎腰撿起素描紙，輕輕撫平上面的褶皺："我在乎。"

喻辭僵在原地，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他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右手無意識地摸向左手無名指上的疤痕——那是段靜辰第一次看清，確實是個字母"S"，像是用刀片刻上去的。

"如果你想考美院，文化課至少要過線。"段靜辰將素描紙放回畫板，聲音很輕，"我看過你的《破碎星空》，不應該被埋沒在普通院校。"

畫室里突然安靜得可怕。窗外傳來操場上的笑鬧聲，襯得室內(nèi)的寂靜更加突兀。喻辭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啞得不像話："......為什么？"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他有十二分的無措。

段靜辰看向畫板旁邊貼著的一張便簽，上面潦草地寫著"參宿四——紅超巨星，獵戶座α星，距離地球643光年"。字跡狂放，卻意外地工整。

"因為你畫星空時，"他指向便簽，"會把每顆星星的名字都記下來。"

這樣心細有才的人，怎么可以放任墮落。

喻辭的表情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他緊盯著段靜辰的雙眸，不得不承認，這個優(yōu)等生確實很帥，五官端正，睫毛濃密得像小扇子，藍色的眼睛深邃如宇宙。不過他的眼睛沒有喻辭的大，下眼睫毛也沒有喻辭長。

喻辭轉(zhuǎn)身面對窗戶，陽光在他周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衛(wèi)衣帽子內(nèi)側(cè)用紅線繡著的小星星露了出來。段靜辰注意到那顆星星繡得很精致，針腳細密，不像是隨便縫上去的。

"周三周五，素描基礎。"他終于說，聲音悶在衣領里，"其他時間...隨便你。"

段靜辰點點頭，從書包里取出兩本嶄新的筆記本——一本深藍，一本暗紅。他將暗紅色的那本放在喻辭的畫具箱上。

"明天見。"

走出藝術(shù)樓時，夕陽已經(jīng)沉到教學樓后面。段靜辰解開一顆襯衫紐扣，深深吸了口初秋的空氣。他的手機突然震動，父親的信息亮在屏幕上："今晚七點，李教授家宴，別遲到。"

他看了眼藝術(shù)樓三樓的窗戶，喻辭正靠在窗邊抽煙，煙霧在夕陽中呈現(xiàn)出淡藍色。似乎是察覺到視線，喻辭低頭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段靜辰舉起手中的深藍色筆記本示意，喻辭愣了一下，隨即別過臉去。但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段靜辰分明看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喻辭笑了還沒兩秒呢，就聽見手機鈴聲響了。他走過去接起來，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段靜辰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校規(guī)第十七條，中學生不可以抽煙，違者扣五分……"

"……你妹。"喻辭返回窗臺去看，只能看見段靜辰帥氣的、已經(jīng)走遠的背影。

——

段靜辰比較特殊，他的父親經(jīng)常會帶他去看一些醫(yī)學臨床手術(shù)，讓他學習經(jīng)驗。因此校長特殊批準了他隨時回家，畢竟擔心誰都不需要擔心段靜辰的成績。

那晚的家宴上，段靜辰罕見地走了神。李教授問他醫(yī)學院報考意向時，他眼前浮現(xiàn)的是藝術(shù)樓里那抹紅色身影，和畫板上關于參宿四的便簽。

"靜辰？"父親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李教授在問你話。"

"抱歉。"段靜辰推了推眼鏡，"我在想...天文學其實也很有意思。"

餐桌上瞬間安靜下來。父親的表情凝固了，母親在桌下輕輕按住他的手，一臉擔憂。他的父親最討厭的，就是段靜辰研究些除了醫(yī)學之外的東西。也正因如此，父母常常忽略反對段靜辰的想法。他們只希望段靜辰跟他們一樣，也做一名醫(yī)生。

回家路上，父親一直沉默到車庫才開口："別忘了你爺爺?shù)钠谕?

段靜辰看著電梯數(shù)字不斷跳動，突然問道："爸，你知道參宿四嗎？"

"什么？"

"獵戶座的α星，一顆紅超巨星。"電梯到達的"叮"聲打斷了他的話，"據(jù)說快要爆炸了。"

父親皺眉看他一眼："少看些沒用的東西。"

"哦。"少年垂下眼睫，在父親生氣前住口。

臥室里，段靜辰翻開那本深藍色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今天的日期。他猶豫片刻，又添上一行小字："參宿四的光要643年才能到達地球，我們看到的其實是它643年前的樣子。"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段靜辰想起喻辭衛(wèi)衣帽子里那顆紅線繡的星星，和他說"隨你便"時微微發(fā)紅的耳尖。這個口是心非的家伙，明明很在意，卻偏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他輕輕合上筆記本，關燈前最后看了眼手機——沒有新消息?；ブ媱澋耐ㄖ豪铮挥兴土掷蠋煹念^像亮著，喻辭壓根沒加群。

黑暗中，段靜辰的嘴角微微上揚。他摸到睡前放在枕邊的素描紙——那張畫著惡魔化彩繪玻璃的涂鴉，角落里的"辭"字在月光下依稀可見。

第二天下午，段靜辰提前十分鐘到達美術(shù)室，卻發(fā)現(xiàn)門鎖著。透過窗戶，他看到喻辭正在和一個陌生男生激烈爭執(zhí)。

"我說了我不畫！"喻辭的聲音穿透玻璃，"把你的爛攤子拿走！"

那個男生——段靜辰認出是高三有名的混混趙明——將一個鼓鼓的信封拍在桌上："別給臉不要臉！副校長點名要你的畫！"

喻辭冷笑一聲，抓起信封就要扔回去，卻被趙明一把扣住手腕。段靜辰看到喻辭疼得皺眉，但硬是沒出聲。

"放開他。"段靜辰推開門，聲音冷得像冰。

趙明轉(zhuǎn)頭，看清來人后嗤笑一聲："喲，大學霸也來湊熱鬧？"他非但沒松手，反而加重力道，"這是我和這小子的事，少管閑事！"

喻辭的右手腕已經(jīng)泛紅，但他死死咬著下唇不吭聲。段靜辰注意到他左手悄悄摸向美工刀——這可能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副校長兒子下個月保送面試，"段靜辰突然說，"需要'原創(chuàng)作品'？"他故意加重最后四個字，看到趙明表情一僵。

"你怎么..."

"告訴副校長，"段靜辰推了推眼鏡，"科學社的監(jiān)控硬盤我已經(jīng)備份了。上周化學實驗室，他兒子和幾個'朋友'的精彩表演，教育頻道應該很感興趣。"

趙明臉色瞬間煞白，松開了喻辭："你...你等著！"他抓起信封倉皇逃走，連門都忘了關。

喻辭揉著手腕，眼神復雜地看著段靜辰："多管閑事。"

"手給我看看。"段靜辰不由分說抓過他的手腕——已經(jīng)腫起來了，皮膚上留著清晰的指印。

"醫(yī)務室還是醫(yī)院？"段靜辰問，聲音里帶著罕見的怒氣。

喻辭猛地抽回手："關你屁事！"他抓起書包就要走，卻被段靜辰攔住。

"這就是你說的'各取所需'？"喻辭冷笑，"監(jiān)視我？調(diào)查我？"

段靜辰從包里拿出藥膏——他總是隨身帶著簡易醫(yī)療用品："趙明上周用同樣手段逼兩個高一學生替他寫作業(yè)。"他擰開藥膏蓋子，"我只是碰巧知道。"

喻辭僵在原地，看著段靜辰熟練地給自己涂藥。藥膏涼涼的，緩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為什么幫我？"他突然問。

段靜辰頭也不抬："互助計劃包括健康管理。"

喻辭嗤笑一聲，卻在段靜辰抬頭時愣住了——那雙總是平靜如湖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他讀不懂的情緒。

"下次，"段靜辰的聲音很輕，"用這個。"他從包里拿出一支防狼噴霧，"比美工刀安全。"

喻辭接過噴霧，突然笑了："段靜辰，你真是個奇怪的優(yōu)等生。"

段靜辰頓了一下，別過頭，他確信自己會永遠記得喻辭的這個笑容——帶著淤青的手腕，凌亂的頭發(fā)，和那雙在夕陽下閃閃發(fā)亮的眼睛。就像參宿四爆發(fā)時的光芒，即使穿越643光年，依然清晰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