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金陵城浸潤在杏花雨里,青石板沁出蒼苔幽碧。城西梧桐巷深處,宋氏祖宅的黛瓦被雨水洗得發(fā)亮,檐角懸著的青銅驚鳥鈴蕩開泠泠清響。這宅子原是前朝探花郎別業(yè),庭中百年辛夷樹正值花期,淡紫花瓣隨雨絲飄進(jìn)臨水的"停云軒",落在烏木棋枰殘局之上。
宋亞軒披著雨過天青軟煙羅大氅,指尖無意識(shí)摩挲著云子黑棋。案頭鎮(zhèn)紙壓著的《臨江仙》詞稿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幾回魂夢(mèng)與君同"的半句,墨跡未干處洇著兩三點(diǎn)辛夷花汁,倒像美人啼妝淚痕。
"二爺好歹用些定勝糕。"侍硯捧著掐絲琺瑯食盒進(jìn)來,見棋枰邊冷透的龍井紋絲未動(dòng),急得直絞帕子,"太太晨起特意囑咐,今春詩會(huì)輪到劉侍郎府上做東,您若再稱病推辭..."
話音被墻外一縷笛聲截?cái)?。那曲調(diào)清越如鶴唳九霄,穿林度水而來,竟是失傳百年的《越溪吟》。亞軒手中云子"嗒"地跌在楸木棋枰上,濺起細(xì)碎水光——昨夜父親密室那半卷殘譜,末尾朱砂批注的正是此曲別名。
"取我那柄油紙傘來。"他忽然起身,月白杭綢袖口掃翻松煙墨,潑在琉璃筆洗里暈開蒼黑云霧。侍硯還欲再勸,卻見自家公子已疾步穿過游廊,繡著銀線流云紋的皂靴踏碎滿地落花,恍若踩著一地紫蝶殘翅。
巷口老槐樹下,執(zhí)傘人身影漸近。鴉青錦袍下擺繡著銀絲鶴紋,雨霧中似要振翅飛去。竹骨傘沿抬起時(shí),露出眉間一點(diǎn)淺褐小痣,倒映著亞軒驟然收縮的瞳孔——這面容竟與月前父親密室畫像上的無名少年重合,連眼尾那道極淡的疤都分毫不差。
"宋公子安好。"來人收傘倚在廊柱,鎏金錯(cuò)銀笛在掌心轉(zhuǎn)出流光,"在下劉耀文,冒雨來訪是為..."他忽然頓住,目光落在亞軒袖口墨痕上。那團(tuán)污漬蜿蜒如虬枝,恰似母親臨終前用血在素絹上勾勒的半幅《寒山孤鶴圖》。
雨聲忽然稠密起來。亞軒注意到對(duì)方腰間佩的纏枝牡丹荷包——金線繡的并蒂蓮下隱約透出墨跡,分明是前日詩社流傳的《金縷曲》殘篇。他心頭微動(dòng),面上卻不顯,只淡淡道:"劉公子既通曉《越溪吟》,可知《瀟湘水云》第七段'雁渡寒潭'該如何轉(zhuǎn)調(diào)?"
耀文眼底掠過驚濤,袖中泛黃琴譜滑出半截。那殘缺處的焦痕紋路,與亞軒昨夜在密室燭火下拼合的殘頁嚴(yán)絲合縫。窗外辛夷樹忽地簌簌劇顫,驚起棲在枝頭的白頸鴉,暗紅喙中墜下一物,正落在棋枰中央。
竟是半枚鎏金嵌螺鈿棋笥,內(nèi)里藏著的羊皮紙寫著:"丙申年三月初七,鶴影潭,子時(shí)。"字跡與父親書房密匣中那封絕筆信如出一轍。
此時(shí)穿堂風(fēng)過,耀文貼身香囊忽地散開絲絳。半幅繡著墨色山水的絹帕飄落,與亞軒袖中掉出的另半幅拼成完整畫卷——孤鶴足下懸崖處,朱砂點(diǎn)著個(gè)"卍"字符,恰是劉氏宗族徽記。
"公子!前廳來客了!"侍墨的驚呼打破死寂。但見角門處轉(zhuǎn)出個(gè)戴幕籬的婦人,玄色斗篷上金線密繡百鳥朝鳳紋,正是當(dāng)朝長公主府掌事嬤嬤的裝扮。她手中描金拜匣刺著醒目的火漆印,隱約可見"賜婚"二字。
雨幕中忽然傳來馬蹄聲急。十二騎墨驪馬踏碎巷口積水,為首者高舉鎏金令牌:"圣人口諭,宣宋亞軒即刻入宮伴駕丹青!"馬上人鷹目掃過庭中二人,腰間彎刀映出劉耀文驟然蒼白的臉色——那刀柄纏著的玄蛇皮,與三年前夜襲劉府的刺客所用一般無二。
侍硯手中的定勝糕跌落草叢,驚起幾只碧眼蛺蝶。亞軒低頭掩住袖中緊握的殘譜,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父親密室血書上的警告在耳畔轟鳴:"雙星聚,金陵覆,切記遠(yuǎn)離劉氏子!"
檐角鐵馬錚然長鳴,茶爐上雪水已沸至三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