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的雪落在吳邪睫毛上時,他正攥著那串褪色的平安扣。十年光陰在掌心刻出細(xì)淺的紋路,像極了張起靈每次撫過青銅門時的動作——帶著某種宿命般的虔誠與蒼涼。
“我來接你了?!眳切皩χT縫呵出白霧,聲音被風(fēng)雪撕成碎片。門內(nèi)寂靜如太古,唯有他的呼吸聲撞在冰墻上,驚起幾只寒鴉。他數(shù)過三千六百片雪花落在門環(huán)上的重量,直到第七日清晨,青銅門在晨光中緩緩裂開一道縫。
張起靈走出來時,黑金古刀斜挎在肩,藏藍(lán)色衛(wèi)衣沾著陳年的雪漬。他抬頭望向天空,瞳孔里映著碎玉般的日光,卻沒有半分溫度。吳邪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那道熟悉的疤痕從耳后蜿蜒至頸側(cè),此刻卻像道陌生的裂痕,橫亙在他與自己之間。
“小哥?”吳邪的喉嚨發(fā)緊,伸出手想要觸碰對方的肩膀。張起靈側(cè)身避開,動作流暢得如同本能反應(yīng),卻讓吳邪指尖懸在半空,凍得發(fā)麻。
“你是誰?”張起靈的聲音像長白山的融雪,清冽而疏離。平安扣從吳邪掌心滑落,在雪地上滾出細(xì)碎的痕跡。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雨村,張起靈坐在門檻上替他編平安扣的模樣,陽光穿過指縫,在那人眼底織出碎金般的暖意。
失魂癥。吳邪在王胖子的診所里盯著診斷書,墨跡在淚水中洇成模糊的團(tuán)塊。張起靈坐在窗邊,目光追著一只落在積雪上的麻雀,仿佛那是世間最緊要的事。胖子拍著他的肩膀,聲音沙啞:“小哥這次睡了太久,記憶被門里的東西啃得差不多了。”
“他連村邊的劉姨都記得。”吳邪盯著自己發(fā)抖的指尖,十年前替張起靈纏刀把的血跡還隱約可見,“為什么獨(dú)獨(dú)忘了我?”
診所的暖氣烘著消毒水的氣味,張起靈忽然起身,動作快得像道影子。吳邪追出去時,只見他立在雪地里,仰頭望著診所墻上的老照片——那是他們?nèi)嗽诎湍说暮嫌埃瑓切肮粗鴱埰痨`的脖子,笑得見牙不見眼,而那人垂眸避開鏡頭,耳尖卻紅得要滴血。
“這個人?!睆埰痨`的指尖點(diǎn)在照片上吳邪的臉上,眼睛卻望著遠(yuǎn)處的雪山,“我好像見過。”
吳邪的心跳猛地撞向肋骨,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像暴雨前的悶雷。張起靈轉(zhuǎn)頭看他,眼神清澈如幼獸:“他和我是什么關(guān)系?”
雪粒子撲在臉上生疼,吳邪忽然想起在蛇沼鬼城,張起靈替他擋住尸蹩群時,也是這樣毫無溫度的眼神。那時他以為這人天生無情,直到后來在雨村的屋檐下,張起靈用體溫焐熱他凍僵的手指,輕聲說:“吳邪,以后別自己涉險。”
“你說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吳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伸手握住張起靈的手腕,觸到熟悉的體溫,卻再沒等來那人的反握。張起靈垂眸看著交疊的手,眉頭微蹙,像在破解一道復(fù)雜的謎題。
“松開?!彼穆曇羝届o得可怕,吳邪卻攥得更緊,指甲幾乎掐進(jìn)對方的皮肉。十年前在青銅門前,他也是這樣死死攥著那人的手,直到指節(jié)發(fā)白,卻終究沒留住一個轉(zhuǎn)身。
“小哥,我是吳邪。”他聽見自己帶著哭腔,像個耍賴的孩子,“是你用一生換我十年天真的吳邪,是你在雨村陪我種茶樹的吳邪,是你——”
“抱歉?!睆埰痨`抽回手,動作輕柔卻堅(jiān)決,“我不記得了?!彼D(zhuǎn)身走向雪山,黑色身影很快融入蒼茫雪色,只留下吳邪跪在原地,掌心還殘留著那人的溫度。
三個月后,吳邪在杭州收到一個包裹。牛皮紙包里裝著半塊發(fā)霉的月餅,還有張泛黃的便簽,上面是張起靈力透紙背的字跡:“吳邪,中秋快樂?!弊舟E邊緣有洇開的水痕,像某人倉促間落下的淚。
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張起靈站在灶臺前,笨拙地往月餅皮里塞蓮蓉餡,耳朵紅得比豆沙還艷。“小時候在張家,沒吃過這個。”那人低聲說,月光從廚房窗口斜斜切進(jìn)來,在他睫毛上鍍了層柔光。吳邪伸手替他擦掉鼻尖的面粉,觸到一片滾燙的肌膚。
“以后每年中秋,我都做給你吃?!眳切鞍芽窘沟脑嘛灁[上餐桌,胖子笑到拍桌,張起靈卻認(rèn)真咬了一口,點(diǎn)頭說:“很香。”
此刻吳邪攥著那塊發(fā)霉的月餅,忽然想起醫(yī)生說過,失魂癥患者的記憶會像碎紙片,在某個瞬間突然拼貼完整。他踉蹌著沖向玄關(guān),抓起外套時碰倒了鞋架,張起靈送的那雙登山靴滾出來,鞋帶還保持著那人系過的蝴蝶結(jié)形狀。
長白山的雪比冬日更急,吳邪在山腳下攔住一隊(duì)盜墓者,他們背著的黑金古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澳銈儚哪牡脕淼??”他抓住領(lǐng)頭人的衣領(lǐng),對方被他通紅的眼睛嚇住,哆哆嗦嗦開口:“青銅門里……有個穿黑衣服的人,給我們刀,讓我們下山?!?/p>
“他人呢?”吳邪的聲音在風(fēng)雪中碎成齏粉。
“往……往門里去了。他說,有些東西要留在里面?!?/p>
吳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雪山的,膝蓋磕在冰棱上的疼痛早已麻木。青銅門再次閉合時的轟鳴像極了十年前的巨響,他撲到門前,掌心貼著冰涼的紋路,仿佛能觸到門后那人的溫度。
“張起靈!”他的喊聲被風(fēng)雪吞噬,“你明明記起來了,為什么還要回去?”
回答他的只有風(fēng)雪的呼嘯。吳邪忽然想起在雨村的某個春夜,他起夜時看見張起靈坐在院子里,望著天上的星子出神?!霸谙胧裁??”他挨著那人坐下,張起靈沉默許久,輕聲說:“在想,這樣的日子,能過多久?!?/p>
原來從一開始,這人就知道終有一別。吳邪靠著青銅門滑坐在地,懷里還抱著那塊發(fā)霉的月餅。雪落在他發(fā)間,像極了十年前那人替他拂去雪花時的溫柔動作。他終于明白,張起靈不是忘了他,而是記得太清楚,清楚到不敢再留在他身邊——因?yàn)殚T里的宿命,從來不屬于人間。
暮色漫過雪山時,吳邪摸出兜里的平安扣,輕輕放在門環(huán)上。褪色的紅繩在風(fēng)中晃了晃,像極了那年在格爾木,張起靈替他系繩時,指尖顫抖的弧度。
“下次見,小哥。”他對著門輕聲說,聲音里不再有眼淚,只有風(fēng)雪打磨過的平靜,“不管你記不記得,我都會等你來?!?/p>
長白山的雪永遠(yuǎn)不會停,就像有些故事,注定要在輪回里輾轉(zhuǎn)成歌。而青銅門后的人,或許正隔著永恒的時光,聽著風(fēng)雪中,那個叫吳邪的人,用一生的光陰,輕輕說一句:“我在等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