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細雨如絲，纏繞著老北京城的紅墻綠瓦。解雨臣站在戲樓后臺，鏡中的粉墨妝容勾勒出鳳眼微挑，水袖輕揚間，戲服上的蘇繡牡丹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忽聞簾櫳輕響，一抹月白色身影攜著丁香香氣入內(nèi)，霍秀秀指尖捻著枚翡翠蝴蝶簪，笑意比檐角滴落的雨珠更清透：“花兒哥哥這出《游園驚夢》，可是專為我唱的？”

解雨臣轉(zhuǎn)身時水袖翩躚，指尖掠過她鬢邊碎發(fā)：“霍家小姐想聽什么，在下便唱什么?！痹捯粑绰?，外頭傳來戲班班主的催促，他將蝴蝶簪別進她發(fā)間，玉質(zhì)簪頭涼絲絲擦過耳際：“待我謝幕，陪你去護國寺吃豌豆黃?！?/p>

鑼鼓聲起時，霍秀秀坐在二樓雅座，望著臺上翩然起舞的解雨臣出了神。記憶倒退回三年前的雪夜，她在霍家老宅摔碎了陪嫁玉鐲，解雨臣頂著一頭落雪趕來，披風(fēng)上的冰碴子落在她手背，卻用溫軟的帕子替她擦去淚痕：“碎就碎了，改日我尋塊更好的翡翠賠你?！蹦菚r她才懂，這人口中的“賠”，是親自設(shè)計了三十款簪樣供她挑選，是在暴雨夜抱著古籍抄錄的養(yǎng)顏方子敲開她房門。

戲至尾聲，解雨臣卸去妝面，換回月白長衫時，袖口還沾著霍秀秀方才塞來的薄荷糖紙。他摸著糖紙邊緣的齒痕笑了——這丫頭總愛咬糖紙，像只偷食的小獸。剛掀開門簾，便見她倚著廊柱，手里轉(zhuǎn)著枚鎏金羅盤，羅盤中央嵌著的，正是他送她的翡翠蝴蝶簪。

“花兒哥哥可還記得，這羅盤是你十六歲時送我的？”霍秀秀晃了晃羅盤，指針穩(wěn)穩(wěn)指向正北，“那時你說，霍家小姐若是迷了路，就順著指針來找解家的戲臺。”

解雨臣抬手替她攏了攏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指腹擦過她泛紅的耳尖：“如今可還會迷路？”

她仰頭望他，睫毛上沾著雨絲，像振翅欲飛的蝶：“若我說會呢？”

話音未落，檐角的銅鈴被風(fēng)撞出清響。解雨臣忽然握住她的手，穿過回廊與戲樓，穿過舉著油紙傘的行人，最終停在胡同深處的一扇朱漆門前。門楣上“解”字匾額被雨水洗得發(fā)亮，他掏出鑰匙時，霍秀秀看見他虎口處淡淡的傷疤——那是去年替她擋下墓室暗箭時留的。

“進來吧?！彼崎_院門，青磚小徑旁的月季開得正好，廊下掛著她去年送的鸚鵡籠子，籠中卻空無一物?；粜阈阏苫?，解雨臣從袖中取出個錦盒，里頭臥著只翠羽鸚鵡，見了生人便撲棱著叫：“小姐美！”

“你……”她眼眶微熱，想起隨口提過小時候養(yǎng)的鸚鵡病死，解雨臣竟記了這么多年。鸚鵡忽然啄了啄她指尖，她這才發(fā)現(xiàn)盒底墊著的，是她從前寫廢的戲評手稿，邊角處被細心描上了纏枝牡丹。

“知道你嫌解家規(guī)矩多?！苯庥瓿碱I(lǐng)著她穿過游廊，墻上掛著她送的蘇繡屏風(fēng)，案頭擺著她愛喝的九曲紅梅，“往后這院子，你想怎么折騰都行。”他頓了頓，從博古架上取下個檀木匣子，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她掉的乳牙、中學(xué)時的成績單、甚至去年隨手畫的涂鴉。

霍秀秀的指尖撫過那些泛黃的紙頁，忽然想起十六歲生辰那晚，解雨臣扮成許仙唱堂會，她躲在幕布后看他，卻被他突然遞來的玉簪砸中額頭。當(dāng)時他耳尖通紅，卻偏要端著戲腔：“小姐可是我命中注定的白娘子？”

“花兒哥哥?！彼D(zhuǎn)身時撞進他懷里，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我從前總以為，你對我好是因為兩家的情分。”

解雨臣的手環(huán)住她腰肢，指腹摩挲著她后頸的碎發(fā)：“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才知道，是因為……”她仰頭望他，看見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倒影，比戲臺上的旦角還要動人，“你這里，早就被我占滿了?！彼焓贮c了點他的心口，觸到里頭硬物——是她送的平安符，用他戲服的碎緞子縫的。

雨聲漸密，解雨臣低頭時，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像擂鼓般要震碎胸腔。他的唇擦過她鼻尖，最終落在額心，輕得像片羽毛：“從你把鼻涕蹭在我戲服上的那天起，這里就沒別的位置了?！?/p>

霍秀秀笑出聲，捶了下他肩膀：“那時我才五歲！”話音未落，解雨臣忽然托住她膝彎，將她抱起來。她驚呼一聲摟住他脖子，聞見他發(fā)間殘留的油彩香，看見他耳后那顆她曾偷偷吻過的痣。

“五歲時想把你騙回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彼е┻^月洞門，檐下的燈籠在雨幕中暈開暖光，“十五歲時想等你及笄就下聘。”他踢開臥室的門，床上鋪著她選的并蒂蓮被面，“如今二十八歲了，霍小姐可愿意讓我遂了這樁心事？”

她的臉埋在他頸間，指尖攥緊他的衣襟，聽見自己甕聲甕氣的回答：“早知道你這么會說情話，當(dāng)年在新月飯店就該搶了你的繡球。”

解雨臣低笑出聲，將她輕輕放在床上，指尖掠過她泛紅的臉頰：“當(dāng)年在臺下，我的繡球就沒打算拋給別人?！彼嫠嗜フ戳擞曛榈耐馍溃冻隼镱^繡著纏枝蓮的中衣——正是他去年讓人繡的，說是“配霍小姐的氣質(zhì)”。

窗外雨打芭蕉，室內(nèi)燭影搖紅?；粜阈阃庥瓿冀庀麻L衫，露出里頭同色的中衣，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戲服要里三層外三層才像樣，就像這人心，總要層層剝開才見真心?！?/p>

“花兒哥哥。”她伸手勾住他脖子，在他耳邊輕語，“往后我的心，你可要看仔細了?！?/p>

解雨臣低頭吻住她，唇齒間有薄荷糖的清甜，像極了他們初見時，他塞給她的那顆糖。窗外的雨漸漸停了，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床沿，將兩個交疊的影子映在帳幕上，像幅永不褪色的工筆畫。

三日后，解家戲樓張燈結(jié)彩?；粜阈愦┲庥瓿加H自設(shè)計的婚服，霞帔上的牡丹用金線繡得栩栩如生，蓋頭掀開時，她看見解雨臣眼底的星光，比戲臺上的琉璃盞還要璀璨。

“新娘子可后悔？”他執(zhí)起她的手，將刻著“解霍”二字的對鐲戴上，“嫁進這規(guī)矩堆里，可再不能像從前般胡鬧了?！?/p>

她抬頭望他，指尖撫過他腰間的玉佩——那是她用霍家祖?zhèn)鞯暮吞镉衲サ?，刻著“永結(jié)同心”?！盎▋焊绺缤耍俊彼郎惤?，語氣狡黠，“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后這解家，可還指望著我來鬧呢?！?/p>

解雨臣輕笑出聲，將她擁入懷中，聽見外頭鞭炮齊鳴，聽見戲班唱起《鳳求凰》，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原來這世間最動人的戲文，從來不是臺上的唱念做打，而是眼前人眼底的星光，是余生里，有人與他共剪西窗燭，同看長安花。

暮春的雨停了，胡同里傳來賣糖葫蘆的吆喝聲。解雨臣替霍秀秀理了理鬢邊的蝴蝶簪，輕聲道：“走，帶你去吃豌豆黃，順便告訴全北京城，解雨臣這輩子，就只認你這一個角兒?！?/p>

她挽住他的臂彎，指尖與他交握，走出院門時，檐角的銅鈴再度輕響。春風(fēng)拂過，將兩株并蒂的牡丹吹得簌簌作響，像極了戲臺上的才子佳人，終成眷屬，在這煙火人間，寫下一段永不謝幕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