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二樓的走廊飄著隔夜的咖啡味。程野剛把馬克杯擱在辦公桌上,就聽見玻璃門“咔嗒”推開的聲響——穿淺灰衛(wèi)衣的男人抱著紙箱擠進來,睫毛上還沾著未干的雨珠,紙箱最上層的多肉盆栽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程隊好!我是新來的林驍,緝毒組調(diào)過來的?!彼Φ醚劬澇稍卵?,紙箱歪向一側(cè),露出底下疊得整整齊齊的警服,左胸口袋上別著枚嶄新的警徽,“陳局說以后和您同組辦公,宿舍也安排在您對門,207室?!?/p>
鋼筆在筆記本上洇開墨點。程野盯著他手腕內(nèi)側(cè)的黑色紋身貼紙——紅蝎圖案扭曲如活物,正是五年前程明最后一通電話里,用顫抖的聲音重復(fù)的“紅蝎出現(xiàn),別信任何人”。他后頸的汗毛突然豎起,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桌面邊緣的缺口,那是三年前抓狂暴徒時,對方用椅子砸出來的。
“坐那邊。”程野下巴朝角落的空工位揚了揚,視線沒離開過那張貼紙。貼紙邊緣有膠水的反光,顯然是今早剛貼上的,而林驍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泛著不自然的白,像是被遮瑕膏覆蓋過什么——比如,五年前在火場,程野親眼看見他被毒販用煙頭燙出的紅蝎形狀疤痕。
“好的程隊!”林驍歡快地拆開紙箱,多肉盆栽擺在工位正中央,旁邊是排得整整齊齊的透明文件袋,標(biāo)簽上用不同顏色的記號筆寫著“程野案件卷宗2016”“程隊執(zhí)勤表”“臨江面館地圖(程隊常去)”。他轉(zhuǎn)身時,衛(wèi)衣領(lǐng)口滑下寸許,喉結(jié)上方露出淡紅胎記,形狀像片碎掉的警徽——和程野項鏈里的殘片,剛好能拼出“警”字的右半部分。
“林警官對我很了解?”程野忽然開口,筆尖敲了敲自己的考勤表。那上面用熒光筆圈出了他每周三值夜班的時間,正是林驍工位上文件袋里“程隊弱點分析”的第一行。
林驍手忙腳亂地擋住文件袋,耳尖發(fā)紅:“省廳的前輩說程隊是刑偵天才,我、我就提前查了些資料……”話沒說完,袖口掃到程野的咖啡杯,深褐色液體潑在案情筆記上,暈開“紅蝎刺繡”的關(guān)鍵詞。
“對不起!”他立刻掏出隨身攜帶的手帕,蹲下擦拭時,程野清楚看見他衛(wèi)衣下擺露出的腰側(cè)——那里有道三厘米長的舊疤,縫合痕跡粗糙,和程明尸檢報告里“兇手慣用三棱軍刺”的傷口特征完全吻合。
“不用了?!背桃俺哆^筆記,咖啡漬剛好蓋住“程明死亡現(xiàn)場亮片”的記錄。他注意到林驍?shù)氖峙潦堑{色,繡著極小的銀杏葉圖案——和五年前他送給程明的生日禮物,同款。
隔壁工位的小李吹了聲口哨:“林警官這是有備而來啊,對門的宿舍空了五年,局里可從來沒給新人安排過單人套間?!彼麛D眉弄眼地戳了戳程野,“程隊,你對門的墻紙還是你三年前親自選的條紋款呢?!?/p>
程野的太陽穴突突直跳。207室是五年前林驍住過的宿舍,后來作為烈士遺物存放處,直到上周突然清空。他盯著林驍蹲在地上整理紙箱,發(fā)現(xiàn)對方鞋底沾著碼頭的紅銹——和今早第三具尸體指甲縫里的成分相同,而林驍明明是今早才到市局報到。
“我去趟洗手間。”程野扯下警服,路過走廊時聽見樓梯間傳來壓低的對話。
“標(biāo)記已經(jīng)貼上,程野的反應(yīng)在預(yù)期內(nèi)。”是林驍?shù)穆曇?,尾音的顫抖消失得干干凈凈,像換了個人,“注意老槐樹第三根枝椏的賬本,別被刑偵隊先找到。還有……”他頓了頓,背景音里傳來打火機開合的聲響,“別碰他后頸的痣,那是我的。”
程野的手指摳進掌心。后頸的痣是他十六歲時被煙頭燙傷留下的,知道的人只有程明和——五年前在醫(yī)院守了他三天三夜的林驍。那時對方總說“像顆小朱砂,襯得皮膚更白”,卻在程明葬禮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到辦公室,林驍正踮腳整理書架,警服下擺又掀起寸許,腰側(cè)的疤痕在日光燈下泛著粉紅。他轉(zhuǎn)頭看見程野,立刻露出幼犬般的笑,手里舉著本泛黃的相冊:“程隊,這是你和程明哥的合照嗎?他穿警服好帥啊。”
相冊里,十八歲的程野摟著程明的脖子,身后是剛?cè)肼毜牧烛?,抱著警犬蹲在角落,眼睛卻直直盯著鏡頭——這張照片從未公開過,連程野自己都快忘記。他猛地奪過相冊,發(fā)現(xiàn)內(nèi)頁夾著張字條,是程明的字跡:“驍兒說,等抓住紅蝎,要和小野去江邊放孔明燈?!?/p>
“抱歉,我不是故意翻的……”林驍慌忙擺手,指尖劃過程野的手背,溫度比常人低些,“程隊,你咖啡涼了,我給你換杯熱的?我?guī)Я髓坭讲?,對胃好?!?/p>
他從抽屜里掏出個印著卡通警犬的保溫杯,倒水時手腕內(nèi)側(cè)的紋身貼紙被熱水氣熏得翹起邊角,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皮膚——那里有塊洗到模糊的紅蝎紋身,和程明日記里畫的“紅蝎二把手專屬印記”,分毫不差。
窗外突然劃過閃電。程野看著林驍在閃電光中整理桌面,發(fā)現(xiàn)他每樣物品都擺成程野慣用的左傾45度角,連筆筒里的鉛筆都和自己的習(xí)慣一樣,筆尖朝右。最讓他心驚的是,林驍?shù)蔫€匙串上掛著個銀色小鈴鐺,晃動時發(fā)出的聲響,和五年前程明值夜班時,總會掛在他宿舍門口的風(fēng)鈴,音色相同。
“程隊?”林驍?shù)穆曇舭阉噩F(xiàn)實,對方正舉著創(chuàng)可貼湊近,“你掌心的傷還在流血,剛才在碼頭撿證物時弄的吧?”
程野這才注意到,掌心的傷口不知何時裂開,血珠滴在桌面上,形成和女尸脖頸傷口同樣的三點連線。林驍?shù)闹讣鈶以诎肟?,離他的手腕只有幾厘米,袖口的紅蝎貼紙在警燈下泛著詭異的光,像隨時會爬進他的血管。
“不用?!背桃巴笸税氩?,撞在書架上。五年前的記憶突然涌來:火場里,林驍也是這樣用沾著血的手替他包扎,嘴里說著“別怕”,卻在他昏迷后消失,留下滿墻的紅蝎涂鴉和程明的斷指。
“那我放桌上了?!绷烛敼怨缘匕褎?chuàng)可貼擺成三角形,和程野習(xí)慣的收納方式一致,“程隊,今晚值班嗎?我買了隔壁巷的生煎,你以前最愛吃那家的,對吧?”
他笑得天真,可程野看見他轉(zhuǎn)身時,指尖在手機屏幕上快速劃過——鎖屏壁紙是張泛黃的電影票根,日期是2014年10月5日,程明殉職的第二天,也是程野的生日。而那天,程野在醫(yī)院守了整夜,等來的卻是林驍“因公殉職”的通知。
下班鈴聲響起時,暴雨又至。程野看著林驍穿上淺灰風(fēng)衣,胸前的警徽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對方走到門口突然轉(zhuǎn)身,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差點忘了,給程隊的見面禮?!?/p>
打開盒子,是枚銀色的警徽領(lǐng)帶夾,邊緣刻著極小的銀杏葉花紋。程野的呼吸一滯——這是程明生前最愛的款式,殉職后不知所蹤,此刻卻出現(xiàn)在林驍手中,領(lǐng)帶夾背面還刻著行小字:“護你周全”。
“喜歡嗎?”林驍歪頭笑,雨水順著發(fā)梢滴在領(lǐng)帶夾上,“我在舊物市場淘到的,覺得很適合程隊?!彼D(zhuǎn)身走進雨幕,背影和五年前在火場里,替他擋住墜落橫梁的身影,漸漸重疊。
程野捏緊領(lǐng)帶夾,金屬邊緣刺痛掌心。他知道,這個自稱“新來的”緝毒警,早已把他的生活習(xí)慣、喜好禁忌、甚至連后頸的痣都記得分毫不差。而手腕內(nèi)側(cè)的紅蝎貼紙下,藏著的不知是舊傷還是新疤,就像他工位上的多肉盆栽,葉片底下藏著的,可能是監(jiān)聽設(shè)備,也可能是,五年前沒說完的半句話。
走廊傳來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響,是207室的方向。程野望著對門亮起的燈光,突然想起小李的話:“那間宿舍的門鎖,還是程隊你親自換的指紋鎖,說‘以后住進來的人,必須能打開我的心門’。”
此刻,對門的人影在窗簾上晃動,林驍正彎腰整理床鋪,動作輕得像在對待易碎品。程野摸出手機,調(diào)出五年前的監(jiān)控錄像——火場崩塌前三十秒,林驍曾對著鏡頭比了個“三”的手勢,那是他們約定的“等我”暗號。
而現(xiàn)在,這個本該死于五年前的人,正住在他對門,帶著滿身的秘密和偽裝的幼犬笑,把他的世界攪得像暴雨中的江面,暗涌翻涌,不見天日。程野低頭看著掌心的創(chuàng)可貼,上面不知何時被人畫了個小笑臉——和五年前林驍寫在他課本上的,一模一樣。
暴雨拍打窗戶,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程野把領(lǐng)帶夾收進抽屜最底層,那里躺著半枚警徽殘片,和林驍?shù)念I(lǐng)帶夾放在一起,剛好拼成完整的“警察”二字。他知道,從這個綠茶味的緝毒警空降的此刻起,所有被暴雨沖刷了五年的秘密,都將隨著這個帶著銀杏葉香的男人,重新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