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跟隨王順穿過重重宮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蕦m的朱墻金瓦在冬日陽光下泛著冷光，陌生中又透著一絲詭異的熟悉。

"姑娘，前面就是御書房了。"王順回頭低聲道，鼻尖幾乎要碰到自己潔凈無塵的衣襟，"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姑娘千萬謹(jǐn)言慎行。"他邊說邊用袖口反復(fù)擦拭指節(jié)，仿佛方才觸碰過什么污穢之物。

杜若點點頭，喉嚨發(fā)緊。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疤痕。每當(dāng)緊張時，那里就會隱隱作痛。

御書房門前，兩列禁軍肅立，鐵甲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杜若深吸一口氣，跟著王順邁過高高的門檻。門檻內(nèi)側(cè)隱約可見幾道濕痕——那是方才宮人跪拜時，慕容銘翊嫌他們衣擺沾了塵土，命人用冰水反復(fù)擦拭留下的。

"陛下，杜若姑娘到了。"

書房內(nèi)光線昏暗，龍涎香混著烈酒的氣息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紫檀案幾上不見半點墨跡，唯有三柄并列的玉如意泛著冷光——慕容銘翊有潔癖，批閱奏折都要隔著絲絹，此刻那些沾過外臣之手的奏折，早被他盡數(shù)擲入了火盆。

"抬頭。"

那聲音低沉冰冷，像一把鋒利的刀抵在喉間。杜若渾身一顫，緩緩抬頭。剎那間，她看到端坐在案后的年輕帝王猛地站起身，案上奏折嘩啦一聲散落一地。那張俊美如刀削的面容上，冰冷的面具瞬間碎裂，露出難以置信的震驚。

"杜若……"慕容銘翊的聲音微微發(fā)顫，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杜若面前，明黃色錦靴竟直接踏過滿地奏折灰燼。平日連衣角都不許沾塵的帝王，此刻伸手似乎想要觸碰她的臉，卻在半空中僵住——他忽然意識到指尖沾了案上未干的墨跡。

杜若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他很高，一身明黃色龍袍襯得膚色冷白，眉目如畫卻透著凌厲。那雙漆黑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著她，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你……不記得朕？"慕容銘翊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

杜若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搖了搖頭。她張了張嘴，卻只發(fā)出幾個嘶啞的音節(jié)："民女……不……識得……陛下……"

慕容銘翊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猛地轉(zhuǎn)向王順："傳太醫(yī)！立刻！"

王順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腰間玉墜撞在門框上發(fā)出脆響。慕容銘翊眉頭一皺，待王順身影消失，竟親自上前將門框上那抹并不存在的灰塵拂去。

御書房內(nèi)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杜若能感覺到帝王的視線像刀子一樣在她身上來回掃視，似乎在確認(rèn)什么。她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

"你的喉嚨怎么了？"慕容銘翊突然問道，目光落在她脖頸疤痕時，喉結(jié)微微滾動——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如此近距離觀察一個活人。

杜若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痕："小時候……受傷……"

"誰干的？"

"不……記得……"

慕容銘翊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他忽然伸手抬起杜若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自己："看著朕，好好想想。十年前，冷宮里，一個小男孩。記得嗎？"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眉頭微蹙，卻終究沒有收回手。

杜若被迫看著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腦海中忽然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冰冷的宮墻，一個瘦弱的男孩，還有漫天的大雪。她頭痛欲裂，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我……"她剛想說什么，突然雙腿一軟，昏了過去。

慕容銘翊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倒下的身體，明黃色龍袍沾上了她發(fā)間落梅，他卻恍若未覺。臉色陰沉得可怕："來人！備軟轎，送她去偏殿！"待宮人將杜若抬走，他盯著自己袖口那抹淡粉，竟鬼使神差地將整件龍袍脫了下來。

——

杜若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床榻上，四周是陌生的陳設(shè)。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醫(yī)正在為她把脈，銀針袋上不見半點污漬，連脈枕都是用絲綢新?lián)Q的。

"姑娘醒了？"老太醫(yī)和藹地問道，起身時特意將坐過的錦墊撫平。

杜若點點頭，喉嚨干澀得厲害。她環(huán)顧四周，突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慕容銘翊站在窗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明黃色龍袍肩頭還沾著未化的雪?！@然是從議政殿疾步趕來的。

"陛下。"老太醫(yī)連忙起身行禮，膝蓋將將彎到一半，就被慕容銘翊抬手制止："別碰朕的衣擺。"

老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杜姑娘身體虛弱，氣血不足，加之頭部曾受重創(chuàng)，導(dǎo)致部分記憶缺失。至于喉嚨，確實是被人灌了烈性藥物所致，能恢復(fù)到現(xiàn)在這樣已是奇跡。"

慕容銘翊的眼神更加陰郁："能治好嗎？"

"記憶之事難說，或許某日突然恢復(fù)，或許終生都想不起來。喉嚨倒是可以繼續(xù)調(diào)養(yǎng)，假以時日，說話會更流利些。"

"下去吧。"慕容銘翊揮退太醫(yī)，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新?lián)Q的羊脂玉佩。待殿內(nèi)只剩兩人，他忽然扯下玉佩扔進銅盆——方才觸碰過老太醫(yī)呈上的脈案，那玉已沾了"人氣"。

杜若緊張地攥緊了被角，不明白為何這位傳聞中冷酷無情的帝王會對她如此關(guān)注。更令她心驚的是，慕容銘翊竟徑直走到床沿坐下，明黃色龍紋衣擺掃過她蓋著的錦被，他卻渾然不覺。

"你今年二十二歲？"慕容銘翊突然問道，聲音比平日低了三分。

杜若點點頭。

"十年前你十二歲，在宮中做宮女？"

杜若遲疑了一下，搖搖頭："不……記得……顧大人說……我父親是……杜明遠(yuǎn)……"

慕容銘翊瞳孔猛地一縮："杜明遠(yuǎn)？前禮部侍郎杜明遠(yuǎn)？"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掌心滾燙得嚇人——這是十年來，他第一次主動觸碰活人的肌膚。

杜若心頭一震。這是她第一次聽說父親的事。

"陛下……認(rèn)識……家父？"

慕容銘翊沒有回答，只是突然低頭湊近她脖頸疤痕，鼻尖幾乎要貼上她肌膚："這是林太妃干的，對嗎？"他呼吸間帶著濃重的龍涎香，卻奇異的并不令人厭惡。

他的觸碰讓杜若渾身一顫。那指尖冰涼，卻莫名讓她想起一些模糊的畫面——黑暗的宮室，女人的尖笑聲，還有喉嚨火燒般的疼痛。

"我……不知道……"杜若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慕容銘翊收回手，從懷中掏出方帕重重擦拭指尖，直到皮膚泛紅才罷。他起身走向窗邊，衣擺掃過滿地碎瓷——那是方才宮人奉茶時，因茶盞花紋與他昨日用的不同，被他摔碎的。

"從今日起，你留在宮中。朕會命人好好照顧你。"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也會查清楚當(dāng)年的事。"

杜若不明白他為何對自己如此執(zhí)著，但直覺告訴她，這位連龍袍都要熏三遍沉香的帝王，此刻正為她打破所有規(guī)矩。窗欞透進的陽光落在他肩頭，那抹未化的雪粒，終究沒有被他拂去。

——

"什么？那個賤婢還活著？"

冷宮中，林太妃猛地打翻了茶盞。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扭曲得可怕："不可能！當(dāng)年本宮親眼看著她被灌了啞藥扔出宮去的！"

心腹宮女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千真萬確，太妃娘娘。王公公親自去顧府接的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安置在紫宸殿偏殿了。"

林太妃站起身，在狹小的室內(nèi)來回踱步。十年前的事絕不能敗露！當(dāng)年她為了除掉慕容銘翊那個小雜種，不惜害死了他的母妃。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杜若，多次破壞她的計劃。最后雖然成功將那小賤人趕出宮去，卻也讓慕容銘翊對她恨之入骨。

"去，給本宮兄長送信。"林太妃壓低聲音，"就說當(dāng)年的禍患又出現(xiàn)了，讓他早做準(zhǔn)備。"

宮女瑟縮著后退半步："太妃的意思是……"

"那暴君如今連龍袍都不許宮人觸碰，紫宸殿的地磚縫里若有一絲灰塵，他便能砍了灑掃太監(jiān)的手！"

"他宮里的香爐，熏的必須是雪山之巔的銀炭，連燃盡的灰燼都要用鎏金小鏟細(xì)細(xì)篩過宮女膝行著退出殿外，林太妃盯著銅鏡里扭曲的面容，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慕容銘翊竟把杜若接進了宮，那個本該死在亂葬崗的賤婢！

宮女領(lǐng)命而去。林太妃走到銅鏡前，看著鏡中自己依然美艷的臉龐，眼中閃過一絲狠毒："慕容銘翊，你以為當(dāng)了皇帝就能為所欲為？本宮能弄死你母妃，就能再弄死你的心上人！"

——

顧府書房內(nèi)，顧然正在整理杜若留下的物品。雖然不舍，但他知道杜若回到慕容銘翊身邊是最好的選擇。十年來，他親眼看著皇帝如何瘋狂地尋找那個記憶中的小宮女。

"大人，這是在杜姑娘枕頭下發(fā)現(xiàn)的。"侍女捧著一本破舊的小冊子進來。

顧然接過翻看，臉色漸漸凝重。這是一本杜明遠(yuǎn)留下的筆記，記錄了他生前調(diào)查的一些事——關(guān)于林家與前太子謀反案的關(guān)聯(lián)，以及林貴妃如何陷害忠良。

"難怪老師當(dāng)年突然被處死……"顧然喃喃自語。他繼續(xù)往后翻，突然在一頁上停住。那里記載著杜明遠(yuǎn)發(fā)現(xiàn)的一個驚人秘密——先帝駕崩前，曾有一道密旨被林家人截獲，內(nèi)容與皇位繼承有關(guān)。

顧然倒吸一口冷氣。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慕容銘翊的登基可能并不符合先帝本意，而林家一直在暗中謀劃著什么。

"備馬，我要進宮面圣！"顧然匆匆起身。這件事必須立刻告訴慕容銘翊。林家勢力龐大，若真有異心，后果不堪設(shè)想。

就在他準(zhǔn)備出門時，一名侍衛(wèi)慌張跑來："顧大人！不好了！杜姑娘在宮中昏倒了！"

顧然心頭一緊："怎么回事？"

"說是見了陛下后突然暈倒，現(xiàn)在太醫(yī)正在診治。"

顧然握緊了手中的冊子，眉頭緊鎖。他早該想到，突然恢復(fù)的記憶會對杜若造成沖擊。但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他必須盡快將杜明遠(yuǎn)留下的線索呈報給皇帝。

林家這條毒蛇，已經(jīng)潛伏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