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零下十五度的初遇

文文的鼻尖剛探出機場玻璃門，就被北方的冬天狠狠刺了一下。

二月的沈陽還裹在冰殼里，風像摻了碎玻璃碴，刮過臉頰時帶著細微的刺痛感。她縮了縮脖子，羽絨服拉鏈已經(jīng)拉到下巴，可睫毛上還是凝了層薄薄的白氣，像撒了把碎鉆。行李箱滾輪碾過結(jié)冰的路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她莫名想起小時候吃凍梨時，牙齒咬破果皮的脆響。

“請出示健康碼?！北０驳臇|北口音帶著熱乎氣，白霧從口罩邊緣溢出，在零下十五度的空氣里迅速消散。文文手忙腳亂地翻手機，指甲在屏幕上劃出幾道紅痕——她的手指早就凍得發(fā)僵，屏幕上的圖標都跟著手抖得模糊。

“?！彪娞莸竭_的提示音像塊冰碴子，砸進安靜的走廊。

服裝設計部的玻璃門映出她狼狽的模樣：劉海被帽子壓得貼在額角，圍巾歪歪扭扭地繞了三圈，只露出半張泛著紅暈的臉。門把手上掛著個溫度計，鮮紅的“-15℃”刺得她眼眶發(fā)酸，比媽媽寄來的剁椒醬還辣。

“文文？”

沙啞的男聲從背后傳來，像塊在雪地里焐了很久的石頭，帶著點意外的溫度。她轉(zhuǎn)身時撞進一雙深灰色的眼睛里，對方穿著黑色風衣，領口沾著幾片未化的雪花，睫毛上凝著細小的冰晶，整個人像從雪地里剛挖出來的雕像。

“我是...新來的?！彼犚娮约旱穆曇舭l(fā)顫，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緊張。

男人點點頭，目光在她胸前的工牌上停留半秒——“文文”兩個字被印在淡粉色的卡紙上，邊緣還帶著鋸齒狀的花紋。他伸手替她推開玻璃門，袖口掃過她肩膀時，她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雪松味，混著煙草的清苦，像北方人愛喝的那種濃茶。

會議室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暖氣片嗡嗡作響，烘得人太陽穴發(fā)漲。文文找了個角落坐下，剛翻開筆記本，就聽見前排同事小聲嘀咕：“看見沒？那就是新來的主管，叫珊珊，外號珊哥，兇得能吃人。”

她手一抖，鋼筆在紙上洇開團墨漬。抬頭時，正撞見珊珊站在投影儀前，指尖敲了敲屏幕：“這個季度的設計稿，必須在月底前過審?！彼穆曇艉艿?，尾音帶著點東北人特有的下沉感，像塊生鐵砸在冰面上，“別以為我新來的就好糊弄，誰要是掉鏈子——”

窗外突然飄起雪。

文文鬼使神差地抬頭，目光掠過會議室的落地窗。雪花大片大片地砸在玻璃上，轉(zhuǎn)瞬就被暖氣烘成水痕，像誰在哭。她想起南方的冬天，雨總是纏纏綿綿的，哪像這里的雪，來得這么痛快，這么不管不顧。

“第三排那個，看夠了嗎？”

冰錐般的聲音劈頭蓋臉砸下來。文文猛地回神，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看她，珊珊的目光像把手術刀，正剖開她慌亂的眼神。她的臉“騰”地燒起來，耳尖熱得能煎蛋，手里的鋼筆“啪嗒”掉在地上，滾到珊珊腳邊。

“撿起來，跟我去辦公室。”

玻璃門在身后摔得震天響。文文盯著珊珊的背影，他的后頸露出一小截皮膚，發(fā)茬短得像麥芒，在日光燈下泛著青灰色。她想起媽媽說過，北方男人的頭發(fā)都硬，脾氣也硬，果然沒錯。

“啪！”

一本卡通筆記本被摔在辦公桌上，封面的Hello Kitty被壓得變了形。文文嚇得肩膀一抖，看見珊珊擰開保溫杯，熱氣蒸騰中，他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職場是過家家？用這種花里胡哨的本子？”

她盯著桌面不敢說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抽屜里突然滾出顆薄荷糖——是早上同事阿芬塞給她的，說是“珊哥發(fā)火時含一顆，能少掉半條命”。

“說話！”他突然拍桌，保溫杯里的水晃出幾滴，濺在她手背，燙得她猛地縮回手。

“對、對不起...”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我下次換純色的...”

珊珊突然俯身，雪松味鋪天蓋地卷過來。他的手指幾乎碰到她的筆記本，卻在最后一刻轉(zhuǎn)向，抽出她夾在里面的一張照片——那是她在南方海灘拍的，浪花卷著細沙漫過腳踝，陽光把皮膚曬成蜜色。

“南方來的？”他的聲音突然低了半度，指腹摩挲著照片邊緣，像在摸一塊易碎的玻璃。

文文點頭，喉嚨發(fā)緊。她看見珊珊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突然轉(zhuǎn)身拉開抽屜，扔出一本黑色筆記本：“用這個?！狈饷嫔嫌≈胺b設計手稿”，扉頁簽著“珊珊 2018”，字跡力透紙背，最后那個“珊”字的豎彎鉤，像把戳進雪里的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下班時，文文裹緊圍巾往地鐵站走，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喂！”

珊珊舉著條灰色圍巾跑過來，頭發(fā)被風吹得亂翹，圍巾在雪夜里晃成道模糊的影子。他一把將圍巾塞進她懷里，冷空氣里泛著雪松與煙草的混合味：“戴著，別凍死?！?/p>

不等她反應，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黑色風衣在風雪中獵獵作響。文文攥著圍巾愣住——這是條羊絨圍巾，觸感柔軟得像北方的雪，內(nèi)側(cè)還繡著行小字：“S.S”。

她突然想起會議室里，珊珊介紹自己時說的話：“珊珊，珊瑚的珊，不是姑娘的‘姍’?！?/p>

雪落在圍巾上，很快就化了。文文把圍巾往脖子里緊了緊，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薄荷味——原來他也愛吃薄荷糖。

手機突然震動，彈出條短信：“明天早上九點，帶修改后的報表來我辦公室?！荷骸?/p>

她看著屏幕笑起來，呵出的白氣在冷空氣里凝成小團云霧。遠處的路燈亮起，把雪地照成暖黃色，像南方老家的姜茶。

第一次覺得，北方的冬天，好像也沒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