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烽那小崽子呢？”張起靈的聲音從屏風后浮出來，帶著雪粒般的質(zhì)感

我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塵，淡淡道：“估計又跑了?！?/p>

茶煙裊裊，像一尾逃遁的白鯉。張起靈嘆息，那嘆息輕得像雪落無聲，卻在瓷杯里激起一圈漣漪。我們誰都沒再說話，任由沉默在檀木椅間膨脹。窗外，一株老梅把影子探進來，枝椏扭曲，像想抓住什么，卻終究只抓到一掌冷寂。

偏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木板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張思玥捂著腹，像一枚被風吹落的杏子，跌跌撞撞撲進茅廁。門扇“砰”地闔上，震得梁上塵灰簌簌而落。那聲音砸在我耳膜，竟像遠天悶雷。

不過片刻，雙胞胎的哭聲便撕開了凝固的空氣。張思懿與張思戰(zhàn)一左一右守在門外，兩張相似的小臉被恐懼擰得變形。他們推門沖進去時，我看見陽光在門檻上碎成一把刀，刀刃雪亮，直直插進少年單薄的影子。

“我……我肚子好疼。”張思玥的聲音像被雨水泡軟的紙，一碰就破。她蹲在地上，指縫間滲出殷紅，血珠滾落，在青磚上綻開一朵小小的曼珠沙華。那顏色太艷，艷得幾乎帶煞，像要把整間幽暗的茅廁都點燃。

雙胞胎慌了神，四只手同時去扶她，卻像扶住一截即將融化的冰。血沿著她褲腳蜿蜒，像一條不肯回頭的小蛇，一路爬到她腳踝，爬到她心上。她低頭，看見自己指尖也沾了那抹赤，瞳孔驟然收縮，仿佛被燙著——

“我是不是要死掉了……”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重砸在哥哥們的心口。張思懿先哭了，眼淚像斷線的玉珠，一顆顆砸在血里，濺起細小的水花。張思戰(zhàn)咬著唇，倔強地不肯出聲，可肩膀的顫抖出賣了他。他們像兩株被暴雨摧折的小松，仍固執(zhí)地伸出枝椏，想為妹妹撐起一寸晴空。

就在哭聲即將把茅廁的屋頂掀翻時，霍秀秀提著裙擺闖進來。陽光從她背后涌入，一瞬間，她像被鍍了金粉的觀音。她彎腰，把雙胞胎攬進懷里，聲音軟得像初春的風：“別哭，妹妹沒這么容易死?！?/p>

“流血了……那里……”張思懿抽噎著指過去?；粜阈沩樦穷澏兜男≈钙骋娧E，愣了半息，隨即失笑，眼角彎成月牙。她蹲下身，替張思玥把碎發(fā)別到耳后，指尖沾了淡淡的茉莉粉香，“傻丫頭，這是月信，女兒家都要走的路?！?/p>

她的話像一粒定心丸，落在孩子們翻涌的胸腔。可張思玥仍攥緊衣角，指節(jié)發(fā)白，仿佛一松手，就會被什么不知名的巨獸拖進黑暗?；粜阈銧克鋈?，木門在身后合攏，將血腥與惶恐一并關在幽暗里。陽光重新鋪陳，像給世界鍍了一層淡金的釉，卻照不暖她仍微微發(fā)抖的肩。

然而命運偏愛疊浪。前腳剛安頓好張思玥，后腳張思懿便覺出褲縫的濕黏。她低頭，看見自己也被那朵暗紅的花咬住，小臉“唰”地褪盡血色。她僵在原地，像被雷劈過的幼樹，眼淚先于驚叫涌出，“嗚嗚……我也要死了……”

霍秀秀哭笑不得，只得再取來干凈的月事布，把第二個小丫頭塞進屏風后。水聲淅瀝，像一場無聲的雨，洗著她們尚未長成的驚慌，也洗著女人們代代相傳、卻無人提前告之的隱秘。洗凈的褲子掛在檐下，風一吹，布料上的水紋晃成一片小小的湖，湖里倒映著孩子們青澀而茫然的臉。

我抱著張思戰(zhàn)坐在廊下，想借電視里的喧鬧沖淡方才的血腥。可指尖剛碰到他的額，便像摸到一塊燒紅的炭。他縮在我懷里，像一團被火烤化的云，呼出的氣滾燙，帶著少年特有的清冽與躁意。

“爹爹，我熱……”他聲音發(fā)黏，眼尾洇著不正常的紅。我心底“咯噔”一聲，像被重錘敲裂的鼓。指尖探他脈息，龍族特有的節(jié)律在皮下奔突，像一條被囚的幼龍，正撞擊骨籠。我暗罵一句，掏出手機，給盤古發(fā)去一行字——

“龍族第一次易感期，癥狀？”

回復幾乎秒至：發(fā)熱、眩暈、躁動，血脈如沸。

我抬頭，看見張思戰(zhàn)眸底一閃而過的金，像黑夜裂開的電。那金色極淺，卻帶著荒古的威壓，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體而出，焚盡這小小人間。我喉頭干澀，聲音卡在半途，卻聽張起靈的腳步已至身后。他伸手，掌心覆在兒子額頭，溫度透過皮膚，灼得他指尖一顫。

“易感期?！彼吐暤溃窠o一場風暴命名。風果然來了，吹得庭中老梅獵獵作響，花瓣簌簌而下，像一場提前降臨的雪。張思戰(zhàn)在我懷里輕輕顫抖，像一片被風卷起的葉，不知將被帶往哪片海域。

我苦笑，望向窗外漸沉的夕陽。殘照如血，鋪滿了整個戰(zhàn)神宗的屋脊，像給這頭沉睡的巨獸披上赤紅的戰(zhàn)袍。遠處，山影如墨，一層層疊進暮色，像無數(shù)未啟的卷宗，藏著更多無人知曉的讖言。

而張思戰(zhàn)的金瞳，在幽暗里忽明忽暗，像將燃未燃的火種。我不知那火焰何時會燎原，也不知下一個被灼痛的，會是誰。夜風掠過，帶來梅蕊冷冽的香，我嗅到其中隱約的焦糊味——那是少年血脈蘇醒的氣息，帶著龍族與生俱來的、焚天煮海的狂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