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還是你有辦法,讓師父吃東西!”
“別這么叫,她早不是師姐了!”
我看了一眼那些弟子,卻不知道是哪個在狗叫,他們都長的差不多,一樣是孩子的模樣,差不多高的身材,初生牛犢的氣性,十五六歲的人都是這樣,好像很憋屈,好像憤世嫉俗,但憤青最多的群體還不是祖國的花朵。
應該是我。二十多還裝少女的我。
“我留一夜,睡在哪?”我回頭看長岳,長岳瞥了瞥眼睛,叫一個名為燕子的女孩帶我去了后面一間小屋子。
她說這原來就是我的房間,屋子里還掛著兩只燕子風箏,她同我講,燕子的名字,是我給起的,她從沒想過我會離開藏刃。
“或許我不想藏了?!?/p>
“不藏就難活下去,師父是這么說的?!?/p>
“生命的意義可不只在此?!蔽姨ь^看著落灰的房梁,知道燕子聽不懂我的話,但我也沒有講第二遍,她似乎也不愿聽第二回,因為我回過頭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一夜我過的并不安生,噩夢襲來時,錯綜復雜的場景讓我頭疼欲裂,是ICU的燈,是舅媽纖細的手,是靜脈里藥液流淌在熱血中的冷意,是逍游攔在我面前時,那霸氣凌人的劍光,幽林中從徐少青袖子里穿來的清風,扁舟上被徐少青端來的長壽面,和黑煙耳鬢廝磨的白馬,我站在馬下,低下頭卻見到了謹臺握住劍刃正在流血的手,看向他時,模糊的面孔猶如隔著面具,蘭吟的目光那樣熟悉又陌生,他拔出劍,沉吟的話卻那么多情——
“我一直在等……等你來……”
夢醒時,我緊張的流汗,太快的走馬燈一樣的夢境,就叫我疲累不已,然而真正疲累的不僅是夢。
我的窗口外映照著一個人影,脫口而出我就問是什么人,影子一閃而過,我抓起劍就追過去!
身影穿著一身深色麻衣,戴著斗笠,身材不高,卻很勻稱,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但一定不是藏刃的人!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有了膽量,一路追去了后山,掠過繁茂的枝椏灌木,我氣喘吁吁的跟著前面隱隱約約的人影,最后什么也沒有看到。
天上沒有月亮,陰沉無比,我這才反應過來周圍多么黑暗,打了個哆嗦后,轉(zhuǎn)身就要走,卻發(fā)現(xiàn)了結(jié)臺那邊往這處走來一個人。
等到走近我才認出是長岳。
“你怎么在這?”他見到我是錯愕的,我也只聳聳肩,說見到了可疑人。
興許他以為我在說他,便冷哼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但剛走出去幾步,又說:“都暮秋了,還半夜跑到林子里去…真受凍……”
那他呢?了結(jié)臺那么大風,他也渾然不怕。
這一折騰,我一夜沒怎么睡好,到了黎明才有了睡意,一直到天亮,竟然睡死過去,原來是下了雨,這是真正睡覺的好天氣。
可門被燕子推開了,看到她我有些發(fā)愣,我盯著她慘白的臉蛋:“你穿的這是什么?”
我從床上翻坐起來,三步并兩步到她身邊,扯著她身上的白衣麻帽,責問她這是要給誰帶孝?!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腰帶取下來,綁在了我身上。
“外面那么亂,你怎么睡下去的?!”
我沖出了房間,一路到了正堂去,路上白素飄飄,到處都回蕩著哭聲,或許我心里是有譜的,估計是徐少青沒了。
等我來到堂外的時候,就看到徐少青的棺木就豎在堂內(nèi)最中央,規(guī)規(guī)整整站了許多弟子,他們看向我,我并未想看他們。
我挪到棺木前的時候,才感受到秋雨浸濕衣衫的冷意,打哆嗦時,長岳一個箭步?jīng)_到了我面前,他的眸孔無比猩紅,慘白的臉龐顯得他也不英俊了,兇神惡煞猶如鬼魅。
“你為什么回來?”
“什么?”我有些怔神,不知道他說這話什么意思。
見到長岳握著劍柄的手更加緊,緊到青筋暴起,他似乎在克制什么,卻似乎徒勞無功。
“你到底給師父說了什么?”
“我說什么,你在門口沒聽到嗎?你就在門口?!蔽抑噶酥搁T檻,他卻沒有順從的去看。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覺得是因為我嗎?”
“你已經(jīng)不是藏刃的人了,為什么要回來?你只會氣他,你只會氣他!”
我冷笑著瞪他:“你真以為人會被氣死?”
“混賬!”他一個巴掌就朝我甩了過來,直接把我甩到了棺木上。我扒著冰冷堅硬的棺材,才站起,臉上火辣辣的,卻沒能反應過來臉上的疼痛,只是冰冷的棺木那樣刺骨,比秋雨刺骨,比冬雪刺骨。
原來人死了,就要躺在這樣又冷又硬的柜子里,或者是又冷又硬的壇子,埋在又黑又臭的土里。
“你個混賬!師父十幾年養(yǎng)育之情,都喂了狗嗎?!原先以為你還不是個白眼狼,總以為人心都是能捂熱的!可你不是,你是個人,卻比冰魅還要冷酷無情!”長岳義憤填膺一樣,怒發(fā)沖冠一樣,顫抖的朝我大吼,吼的歇斯底里,吼的眼淚都掉出來。
他在告訴我,這個棺材里躺著的人是最愛我的人,這個人是我的親人,告訴我我背叛了真情,告訴我我不明黑白不知善惡。
我站起身,回頭看向長岳:“為什么?因為我沒有流淚,還是因為我要離開藏刃?所以就這樣說我?”
“藏刃的人,除了云華論劍就不能離開藏刃,師父的孩子,不會叛出藏刃……”
“我不是他的孩子,他姓徐我姓蘇?!蔽也恢牢覟槭裁催@么辯解,就好像提醒自己是一個現(xiàn)實世界的人,我不該因為那一巴掌恨這個長岳,不該因為他的話就對徐少青心存惻隱。
“蘇念……”長岳悲憤的掏出自己的劍:“你父親只留給了你一個姓,你被師父撿到的時候,一無所有?!?/p>
我眼前閃過一個襁褓,襁褓上繡著一個“蘇”字。
我回頭看向棺木,又看向長岳。
沒錯,我的父親只留給我一個姓。
他那么愛章雅,他不顧一切的娶她,低眉順眼在章家當人,他為了我上好學校跑關(guān)系,他為了家喝酒應酬,可對我來說,他只給了我一個姓。
他上了別的女人的床,他動手打了章雅,還敢對老舅出言不遜,他為我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讓我扶我弟弟上青云。
他只給了我一個姓。
“我本來一無所有,現(xiàn)在依然是?!?/p>
長岳不聽我說話,直接就甩著劍朝我劈來,我下意識拿劍擋了一下,卻還是被震出數(shù)步。
他的劍術(shù)是藏刃的標桿,快準狠,不是我能敵的,我最多能做的,就是盡力去躲。
但他的劍上恨意漫溢,更是摧骨絕情,藏刃的人都那樣看重徐少青,他們恨不得每個人都要抽我一下!
李忘懷教給我的,我也無法用上,就在你一招他一式里,躲躲藏藏,最終被逼出了堂屋。
似乎經(jīng)過這幾次與人交鋒,我還學會了什么,至少躲避的速度都快了很多,好像腳底都要生風,腦子里那些勾畫的身影,我還能游刃有余的去摩去做,果然實戰(zhàn)演練才是最有效的。
我看著那些豺狼虎豹一樣的孩子、亡命徒、浪子,他們和我一樣,曾經(jīng)都在徐少青的保護下,茍延殘喘,或許我曾經(jīng)頗有慧根,甚得器重,才能叫徐少青青眼于我,他會多在長壽面里添一個雞蛋,會沒日沒夜照顧生病的我,他那樣冥頑不靈,卻愿意讓我活著離開藏刃,去做我想做的事。
或許他是明白我的,或許我也有不得已的理由才要離開藏刃?;蛟S他也照顧過其他孩子,以至于如今他們那樣不舍?;蛟S他也給別的孩子好吃的東西,他不叫人把逃走的我抓回來,或許也是擔心他們的安慰。
他是羅剎,轉(zhuǎn)眼又是菩薩。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劍,這不是用來殺同門的劍,他們,也沒有人拔劍。
他們像徐少青趕走我時一樣,那劍鞘朝我的身上抽,我躲過了又閃過去,可總有躲不過的,就當是我還給徐少青的。
我不該拿劍擋下,我應該讓他打完的。
情還是罪,盡數(shù)贖清就好了,那今天心里便不會過意不去了,那今天就不會難過了,那今天……我也不必再去想,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一個變態(tài)的老頭。
他們一路把我打出了藏刃,可我躲閃得好,竟然也沒有受多重的傷。
我回頭看向雨外堂中的長岳,他同樣看著我。他不會再去問我冷不冷,也不會在師父背后挑撥離間了。
他得承擔徐少青遺志,這個被當作萬劍之宗的刀劍斧叉之地,竟然是那么多人活下來的象牙塔伊甸園。
幽深昏暗的山里,他們好像有愛又有影子的幽靈。
我渾渾噩噩的朝山下走,剛走出幾步,小弟子牽著我的馬來,說把黑煙也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