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酒席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賀蘭迎君真的把兩顆珠子塞給了我,他叫我轉(zhuǎn)身就跑,不要停,他知道我耳朵好,讓我說是去冰臺運冰,那邊有人接應我,只要我努力往前跑就是了。
我聽了賀蘭迎君的話,若無其事的離開了冰教塔后,就拼命的往前跑。我死盯著地圖上的路,賀蘭迎君說了,只要我往前走,路上有什么都不會阻礙到我。
這像是定心丸,我毫無顧忌,心里只有把眼睛還給科爾孟這一件事,勝利在望,差錯不能出在我身上。賀蘭迎君是個八面玲瓏的人,他如果沒有思慮周全,也不會選擇相信我。
好久沒有這樣堅定的奔著一個目標做事了,上一次還是在高中的時候。
好像也沒有人在乎一個目標,總是會有各種不同的目標,難以專注在一個目標上,這樣做投入大、風險高,是單一賭注的高利潤和高危機。
可我卻覺得我在風雪里奔跑時卻那樣堅定,那種義無反顧的堅定,讓我都覺得斗志昂揚起來,叫我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熱流在重新洗刷著我的肉身,那股熱流能一直沖到頭發(fā)絲,好像我還是那個十八歲時悶頭學習的蘇念章,還是那個對夢想一腔熱血的蘇念章,我還記得那時難以引人注意的黏膩的汗水,飄飛在眼前的發(fā)梢,炎熱的夏天喧鬧的教室。
我好像在潔白到不能再潔白的雪白中重逢了一樣任何人都難以失而復得的東西——
年少輕狂時的純粹與執(zhí)著。
在我氣喘吁吁的停到那高聳的宮殿前時,身后沿路埋伏的往生子一個個攔住了要撲向我的冰魅,我不敢停下腳步,大步流星的跑去地下二層,一直到科爾孟面前。
他們不加固鎖鏈,不派人看守,只有兩個人天天飯點來送飯,到底是多自以為是,覺得沒人能救下科爾孟,廣元領地就該折損在阿汀鳴手中。
但我也不是純粹的好人,我在做我的任務,除了讓科爾孟重新統(tǒng)治廣元領地,還要保住獨孤宇。
于是在把眼睛給科爾孟塞回眼眶前,我告訴他我叫獨孤二娘,我的父親是阿汀鳴的引路人,為了保護我淪為人奴,希望科爾孟重回高位,不要降罪獨孤宇。
“我答應你……”
那冰冷堅硬的珠子,在接觸到科爾孟的血肉時瞬間發(fā)出了淺藍色的光芒,我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光影,還能感受到那溫熱起來的觸感,我下意識有些恐懼的收回手,科爾孟讓我站遠,接著他振臂一揮,鎖鏈都被他從墻上拔下來!
我被一陣狂風刮的險些跌倒,勉強站穩(wěn)后,就感受到一股在這冰天雪地中無比罕見的熱浪席卷而來,瞬間又消散。
沉重的步伐慢慢靠近我,巨大的壓迫感使我恐懼萬分。
“你姓獨孤?”
“是。”
“叛徒獨孤宇,是你的父親。”
冷冽的語氣并不如他熱氣騰騰的身體,我連忙接話:“你答應我的?!?/p>
“我知道?!?/p>
他沒有再和我說話,轉(zhuǎn)身離去。
等我回到地上的時候,這里的打斗聲音已經(jīng)消失,鋪天蓋地而來的風雪里參雜著厚重的血腥味,只有那些鏢人才會有這種味道,我知道他們都犧牲了。
回冰教塔的路我沒有走的很急,只是知道路上有很多往我反方向走的人,他們好像都在慶幸大亂的冰教塔,而沒有人提起歸來的少將,以及阿汀鳴的下場。
我有些不安,更不知道賀蘭迎君和獨孤宇的下場。
“你為什么往回走?冰教塔都打起來了,這是逃走的好時候!”一個稚嫩的孩子音從我面前傳來,接著便是凌亂的腳步聲,他的母親一邊拉走他,一邊告訴他,我是個瞎子看不見路。
可是誰打贏了誰?獨孤宇站在哪一邊,賀蘭迎君有沒有脫身我都不知道,怎么判定我的任務完成與否?夢回并不給出答復。
我焦灼不安,加快步伐跑回冰教塔,卻被一個熟悉的人一把拉出了大門。
是獨孤宇。
“你要去哪?”
我面向他:“你還活著?”
“當然。科爾孟說他不會殺我?!?/p>
我點了點頭,繼續(xù)說:“你回家吧,我要去幫他。”
“你怎么幫他?”
“我都把他眼睛給他了!”我有些不耐煩他的問題。
“……”
他的沉默卻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女兒真厲害?!?/p>
“什么?”我有些意料之外,這話語里滿滿欣慰我聽不出半點嘲諷,卻有些不習慣了,但我從沒有聽到過這句話,又有什么習慣不習慣的。
獨孤宇用著蘇天明的聲音把這句話告訴我,實在有些違和,蘇天明不止一次說過我有多窩囊多沒用,他的嘴里還是那么強硬,如何也說不出這樣動聽的人話。
“你長大了,要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p>
他沒有阻攔我去觀戰(zhàn),而我的目的,是幫助賀蘭迎君脫困,他不比科爾孟強壯,不比阿汀鳴有妖術,只有一把藏翎,雖然我已經(jīng)見識過他的劍術有多高深莫測,但肉體凡胎如何硬碰雷霆萬鈞?
冰魅也只是生命,生命就有弱點,冰魅怕煜族,煜族是火,李忘懷射出的羽箭帶著擦起的火苗,那就是火苗了?
我藏在柱子后面觀戰(zhàn)時,我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腳步聲越來越快越來越輕,我只模糊的看到一個身影,一步踏在門檻上,借力一沖,一點火苗就沖出了臂彎,一霎那,被射中的阿汀鳴便渾身燃燒,滋滋啦啦的灼燒聲充斥在耳邊。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李忘懷時,那兩個冰魅死時的模樣,一縷灰燼?不,是一縷冰花,隨風朝北方飄去了。
那身影好像見義勇為,做好事不留名,我剛回頭要叫住他,卻沒能如意,空中我那急促的一聲“忘懷”,也淡化消失了。
“二娘?”
我回頭面向賀蘭迎君走來的聲音,科爾孟還在原地,我聽到他喘息,只問他的話做不做數(shù)。
他說做數(shù)。
這樣我才放心的離開,跟著地圖打算回家去看看獨孤宇,我想任務算是成功了吧?
離開冰教塔走到半路,卻被賀蘭迎君的馬蹄聲吸引住,我回頭,就感覺到他跳下了馬背。
“要不要送送我?”
我愣了一下,卻還是同意了,隨他往雪地里走,地圖上顯示碼頭的地方。
“這么著急走?”
“家里還有很多事要處理?!?/p>
我沒有理會他,他果然問起了我:“忘懷是什么人?”
“夢里的人?!蔽液翢o顧忌的瞎扯。
“為什么會夢到這樣的人?”
“太想讓阿汀鳴死了。”我笑著抬起頭,感覺此刻的風雪都沒那么肆虐了。
賀蘭迎君也笑了笑,他又說:“你真的很有膽識,很像內(nèi)陸的一個俠客?!?/p>
“俠客?誰?”
“不知道,她才十五歲,闖蕩江湖也只有兩年,但已經(jīng)讓人聞風喪膽了,我很欽佩她。”
“你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p>
“是啊,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說自己欽佩她。”
賀蘭迎君的聲音有些動情,我卻不解他如何對一個陌生人動情。
等他上馬要快馬加鞭離去時,我又問起這個人,問他這個人長什么模樣,我是瞎子,更好奇這樣讓首富惦念的俠客是什么模樣。
“可能兇神惡煞可能貌似天仙,但這都無所謂,她和你一樣,立刃風不倒,落血洗劍聲。膽魄才是最重要的。”他說完話,遲疑了很久也沒有走,踟躕半天又說:“我只知道,她穿一身紅衣,有把很漂亮的寶劍?!?/p>
他這次真的走了,而這句話控我?guī)追昼姟?/p>
這年我也才十五歲,賀蘭迎君也才十七八吧?他應該是不認識我的,估計是我太厲害,在江湖上已經(jīng)有了點名聲。
也是在我沾沾自喜的往家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一件事,為什么我的任務還沒結(jié)束?
我心里的警鈴瞬間拉響,腳下的速度越來越快,我越來越害怕,卻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心跳越來越快,呼吸都凌亂,跑起來更加艱難,但是我還是一步都不敢停,寒冷的冰氣沖擊著我的喉嚨我的肺腑,我好像感受不到那疼痛和寒冷,一直跑到小路上,這里被馬蹄踩出了一道小路,一直延伸到我家門口。
耳朵太好使了,沒人說話我也能聽見,門口有幾只腳,在雪地上摩擦,雪飄飛到他們絨毛飛揚的帽子上,雪花在茂密的胡須間慢慢融化,清澈的雪水要比任何東西都要冰冷。
我沒有進屋,只聽見一個人從屋里走出來,一股熱氣涌來,側(cè)耳傾聽的我立刻就能知道是誰。
“少將為什么在這?”
“冰魄族的規(guī)矩,從不接受叛徒,也從不放過遺臣。”
我的心一下跌進了深淵,三尺厚的冰層都全破裂,一句話都說不出的我直接就要往屋里走,可科爾孟卻拉著我,說他是不得已,不殺獨孤宇,他難服眾。
為首領者,最應該遵守規(guī)則。
但我不懂這些規(guī)則,我也沒說他做了什么錯事,只是那是獨孤宇,我是他女兒,怎么可能歡天喜地朝科爾孟慶賀?
“和我沒關系。”我甩開科爾孟,摸索著蹲在地上,果然摸到了獨孤宇僵硬的尸體。
我卻不敢向前了,再向前,便會摸到那張臉,那張臉,要比任務失敗、獨孤宇死了還可怕。
那是一張?zhí)K天明的臉,那是一張我父親的臉。
所以我是在害怕,還是在傷心,還是無所謂。
我不敢摸,只知道心在那深淵里不斷的下沉,空落落昏暗暗的深淵讓我沒有一點著落,無盡的下沉叫我迷惘又彷徨。我并不想接近他,我并不想接受他,我不喜歡蘇天明,根本不想和他說話,和他生活,不想看他不想聽他。
但是手邊熱的是他的血,冷的是他的身體。
這讓我怎么辦,我該如何去想去解決,死的不是蘇天明,我甚至流不下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