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山包，為什么？”

逍鈴先開了口，我們走進(jìn)關(guān)樓，在一個相對不那么漏風(fēng)的屋子里點(diǎn)起火折子，從一具骸骨上找到了一個木棍，簡簡單單做了個火把，插在火架上。

李忘懷回頭來，他看著隔著面紗看向自己的逍鈴，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坐到了她身邊：“為了找我母親?！?/p>

“找到了嗎？”

李忘懷搖了搖頭，拿起飛月劍看著：“她應(yīng)該一直都在吧?！?/p>

想起那個我變成飛月劍的夢層，這小子把我當(dāng)成他媽了？

“師父笑什么？”

我聽到李忘懷這樣問，才意識到我在偷笑。

“沒什么。”

他撓了撓頭，又繼續(xù)給逍鈴講：“但那是我最窮途末路的時候?！崩钔鼞涯抗夂币姷臒o法捉摸無盡遙遠(yuǎn)：“我學(xué)不到劍術(shù)的真諦，看不到未來，想要回潭山去，卻沒有一點(diǎn)求生的心。在南海漠我陷進(jìn)了流沙，那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玲瓏卻把我拉出來了。

一直到瀧江，我喝完那碗酒，就打算投江了。人生如夢，若再無光明燦爛可言，短暫也無妨，至少瀟瀟灑灑亂世留名?！?/p>

“好一個亂世留名?！蔽倚χ呐乃募绨颉?/p>

“但在跳江前，我遇見了師父，師父對我，就是再造之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我扶額，他又慷慨激昂起來了……

“人生如夢，那必然，光明燦爛?！?/p>

李忘懷回頭看向說話的逍鈴，我看不到他的目光，只見他用力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摸了摸逍鈴的腦袋。

說的沒錯，人生如癡夢一場，怎么都不能白活一遭，夢難重演，人生更沒有回頭路。

我這一夜依舊不踏實(shí)，夢里一個白色的身影一直對著他的前方大喊，他說不要流淚！

“不要流淚！”

他的聲音穿透一片冰雪世界，他單薄的身體和撕心裂肺的聲音，在風(fēng)中幾近破碎。

我猛然從他的嘶喊中清醒過來，摸到逍鈴不在身邊，驚起身扭頭一看，屋外的走廊上，她趴在窗欞看那又大又圓、又明又亮的月亮。

“怎么不睡覺？”

“滄山地，什么樣？”

“明天就知道了?！蔽遗吭谒赃?，看著她。雖然看不清她的臉龐，卻能看到她的目光。

具體是假的，或許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我怎么都不會忘記她的模樣。

去云華的板車上，我恐她會重復(fù)那個從明口拉我劍走的恩人的命運(yùn)，又意外是故人。

一本最基礎(chǔ)的心法書卻叫她一直珍藏，她說我是不敗劍，崇拜和熱情溢于言表，在青云山上，她帶著我在崎嶇的山道間尋求生路。

從云華到潞州，她的生和死幾乎都和我有關(guān)。

“念念姐。”

“嗯？”

“我什么時候能見到我哥？”

“我不知道?！蔽覔u了搖頭，靠著墻坐下來：“我也不知道能在哪見到他。”

“他是故意不見我嗎？”

“肯定不是，他知道你的心被掏了，直接就要?dú)⑽?。”我捂了捂那時的傷口，還有些心有余悸。

逍鈴坐到我身邊，拉住我的手：“念念姐，日久見人心?！?/p>

聽到這話，我有些詫異，但我清楚，逍鈴在開導(dǎo)我，我名聲在外，江湖有一大半的人要將我碎尸萬段逐出武林，對于這件事，我并不是很在乎，畢竟我無法左右每個人的想法，更無法向每個人都解釋一遍，但逍鈴好像在乎。她似乎不忍心我的無所謂和不在乎。

夜越來越深，我卻越來越難眠，逍鈴不是章倩影，兩個人的性子還是心智都完全不同，可她們總是做一些讓我會舍不得放開她們手的事。

從小過馬路章倩影都要拉著我，哪怕才七八歲。一直到長大，她還是要在一邊拉著我的衣裳，催趕著我，或者拉著快步的我。

太快的時候她讓我慢下來，太慢時她讓我再快一點(diǎn)。

她從不曾把我捧到頭上去，更不曾把我踩在腳底，不高不低，正好是心臟的位置。

清早我們繼續(xù)趕路，一出關(guān)隘，風(fēng)沙更加干燥和熾熱，仿佛置身于炎夏。

李忘懷說他少年時來這里，還沒有這樣炎熱干燥，峋川關(guān)的目的起初也是為了阻擋風(fēng)沙。

馬車走不動，我們只能步行，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往前挪，我拉著逍鈴，李忘懷拉著我，他還說過了颶風(fēng)口就好了，單單一個颶風(fēng)口，我們就走到了中午。

我們在一塊發(fā)熱的石頭后面躲著風(fēng)，啃了兩口干糧，逍鈴不愿意靠近石頭，情愿和我們面對面迎風(fēng)坐著。

“石頭，太熱?！?/p>

李忘懷笑著跟我們解釋：“這是火種石，不過這是顆死的?！?/p>

“死的？”我很驚訝，石頭還有死活？

李忘懷點(diǎn)點(diǎn)頭，解釋道：“原先來到滄山地的時候，遇到過一個還比較了解滄山地的魂魄，他說這是火種石，死的表面發(fā)熱，因為神力消失，只聚集在石頭里，活的火種石表面冰冷，熱力會源源不斷發(fā)散出去，我想滄山地現(xiàn)在這么熱，也是這個原因?！?/p>

“那火種石是什么東西？”

李忘懷搖了搖頭，表示他也不知道。

而逍鈴卻變得很急躁，催促我們趕路去壁畫山群。我雖然不明白她怎么了，但還是加快了補(bǔ)充能量時間，繼續(xù)開始趕路的時候才接著打聽：“為什么還有魂魄？”

“他說他是很早之前游蕩到滄山地的魂魄，所以多少了解些。”李忘懷似是想起什么，又道：“而且那魂魄只有一面。”

“什么意思？”

“他單薄的像紙，一直背對著我，我問他為何不以真面目視人，他說他只有一面，說完話轉(zhuǎn)過來身子，發(fā)現(xiàn)還是背面的樣子！太稀奇了?！?/p>

“紙片人？！”這才是真正的游戲NPC啊……聽懂的人已經(jīng)淚流滿面、重慶小面、牛肉板面了……

“應(yīng)該叫，單面鬼?！卞锈徱贿呌檬稚戎L(fēng)，一邊接話。

逍鈴說的也沒錯，但是路越走越熱，我?guī)缀跻惨湾锈徱粯訜┰炅?，一直催促李忘懷找路，但眼前越來越多的，只有那些死火種石。

他遙遙的指著前方的山群，說就在那里。

隔著那遙遠(yuǎn)的、滾滾熱浪的路，我抬頭看著血紅的太陽，這真是大夏天跑馬拉松，鍛煉生命力。

“??！”

我被逍鈴的驚叫聲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她的手掌上泛著紅暈，她因為疲憊扶過的那顆死火種石上留著她的掌印，下一瞬，整顆石頭都泛起紅色的光芒，連同我的寶劍，那顆寶石像血一樣閃耀著！緊接著，周圍所有的死火種石都泛起光來，我和李忘懷緊緊的圍著逍鈴，驚恐的看著石林顫抖著，一直從那石頭上面升起無數(shù)道光印，光印凝聚成一個又一個法相！

金色的法相個個肅色悲顏，是神的身岸，是亡魂的哀情……

“冰魅！”

齊刷刷的來自天穹般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地，他們的目光幾乎要看穿我們，把逍鈴的身體都燒成灰燼！

“她不是！”

靠我最近的那尊法相彎下腰來，金色流光的輪廓慢慢彎下腰，看著我的劍，又看著我：“你是煜族人……為什么不殺了她？”

“她是我的朋友……”我被嚇得眼淚已經(jīng)奪眶而出，狀如確鑿的神明卻這般恐怖龐大，響徹云霄的聲音每每響起，都要讓我心肝顫一顫。

上次見到這樣莊嚴(yán)肅穆的景象，還是在金相國寺。

但那是不動勝動，這是一動就嚇人！

“朋友？”她嗤之以鼻的皺眉：“你的父母族人，你的故土，皆拜他們所賜！”

“是冰魅，毀掉了滄山地！”

我抖了一抖，看那法相繼續(xù)說話：“這里原來，綠蔭繚繞，池水潺潺，若非是冰魅，我們也不會死……我們的地法元神，也不會被困在石頭里……”

“這不是她做的，她原來也是人，和她沒有關(guān)系！”

“可冰魅，進(jìn)了滄山地就必須死！炎海滄山，不會讓任何一個冰魅回到人間！”

她的話音落下，法相盡數(shù)消失，只留下了逍鈴觸碰過的那一顆，法相漸漸破碎，石頭越來越暗，我摸了摸石頭，溫度越來越冷，而周遭的溫度卻越來越高……

它活了，她用元神的破滅，去換取一個冰魅的性命！

我知道大事不妙，立刻回頭查看逍鈴的情況。只見她痛苦的抓著自己的手，而那紅暈越來越黑，像是濃烈的熔巖，涌進(jìn)冰川，融化她的皮肉，鉆進(jìn)她的身體，越爬越遠(yuǎn)，一直到她的皮膚血肉骨頭都四分五裂！

逍鈴瘋狂大叫，一把甩開了我和李忘懷，扯掉帽子，張開血盆大口崩潰大喊，融化的血肉從她的唇齒間流出，濃稠腥臭，丑陋猙獰！風(fēng)撕扯掉她的頭發(fā)，我眼睜睜的看著巖漿流過她每一寸我能看到的皮膚……

“鈴鈴！”李忘懷站起來就要去抓逍鈴，我卻連忙抱住他，不敢讓他靠近……我和李忘懷均眼眥將裂的死死盯著逍鈴的模樣，不敢相信眼前這般慘狀竟然正在發(fā)生……可她似乎還能自持，意味著此刻她身體的每一處每一寸錯位和溶解，她都能清晰的感觸到！

“啊——！”逍鈴拉著衣服，撕裂了皮肉，用盡力氣的對我嘶喊：“殺了我！”眼眶里的淚、血，裹著眼皮和睫毛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下墜落，我驚懼又絕望，懷里的李忘懷都不再動彈，他也癱坐在了地上，不敢眨眼的看著不斷融化的逍鈴……

嚇人！好嚇人！太嚇人了?。?！

“鈴……鈴鈴……”那張，那張我熟悉的面孔，那張我要記一輩子的面孔，正在像地獄里的惡鬼一樣，從少女的清秀，越來越血肉模糊，剩下骨頭，剩下筋骨……讓我也分不清人間和天堂，煉獄和世間，血紅的太陽照著血肉模糊的身體，正如同腐爛的尸骨絕望的幽魂！

“殺了我！念念姐，求你了！”

她撕心裂肺的痛哭，從那一片又黑又紅像泥土像腐肉的血泥里傳出來，是在向我尋求解脫，我卻僵硬的站在原地，看她的頭發(fā)和血溶在一起，看她痛苦無望的變成一灘肉一灘泥，一點(diǎn)一點(diǎn)滲透著去地獄！

“殺了我！”

我沒來得及猶豫，手里的劍忽然被李忘懷拔了出來，他奮絕望又決絕的站起身，兩步?jīng)_刺向了逍鈴！我驚叫著大喊，閉上眼睛的那一剎那，我才覺得我還在人間，而非煉獄。

我睜開眼睛，白色的身影跪倒在地，眼前的骸骨一點(diǎn)點(diǎn)風(fēng)化殆盡……

我不敢置信的靠近她，她的聲音在空中傳來，只有一句：“浪子回頭，金不換……”

我伸手抓了抓，她的灰燼，都沒有停留，就這樣消失在了人世間。

指尖留下的，是風(fēng)和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