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風(fēng)挾著潮氣鉆進紗窗,周深臥室的臺燈在墻上投出晃動的影子。他正往帆布包里塞牛皮紙袋,里面裝著張赫連夜沖印的賬本照片,邊角還帶著顯影液的刺鼻氣味。背包拉鏈的金屬齒在掌心硌出紅印,像道未愈的傷——就像三天前在父親書房看見的場景:檀木桌上攤開的賬本里,母親的療養(yǎng)院費用被劃成刺眼的紅叉。
“周深?”林悅的聲音從門縫里滲進來,帶著晨露未晞的濕潤。
少年抬頭,看見門框勾勒出的剪影里,女孩指尖絞著校服衣角,那是他們班服的藏青色,此刻在晨光里泛著灰調(diào)。他忽然想起上周體育課,她跑八百米時也是這樣攥著袖口,最后一圈卻硬是追上了領(lǐng)跑的男生。
“好了。”周深扣上背包搭扣,順手把那枚裂成三瓣的藍色彈珠揣進褲兜。玻璃碎片在布料下硌著大腿,像母親二十年來藏在心底的秘密,終于要在今天見光。
客廳里,周母坐在藤椅上,指間轉(zhuǎn)動的彈珠與周深口袋里的那枚是對兒。她望向兒子的目光里,有療養(yǎng)院紫藤架下的溫柔,也有昨夜在蘇瑤家地下室整理舊物時的愴然——她翻出周深小學(xué)課本里夾著的獎狀,“孝親少年”的燙金字在臺燈下泛著微光,而那時的她正躺在白色床單上,聽著病房外父親與護工低聲商量“要不要告訴孩子病情”。
“路上當(dāng)心?!敝苣钙鹕頃r,旗袍開衩露出小腿上的舊疤,那是周深十歲那年,她為搶在父親揮拳前護住他,撞在書柜棱角上留下的。少年喉間發(fā)緊,突然想起昨夜母親在他枕下塞了塊疊成千紙鶴的手帕,上面繡著歪扭的“深”字,是她在療養(yǎng)院跟著老花鏡學(xué)了三個月的成果。
學(xué)校后巷的“晨光咖啡館”剛擺出營業(yè)牌,張赫的白棋子就在玻璃窗上敲出急促的節(jié)奏。他校服第二顆紐扣沒系,露出鎖骨下方的紅痕——那是昨夜翻躍進父親倉庫時,被生銹的鐵絲刮傷的。蘇瑤正對著手機屏幕皺眉,指甲在鋼化膜上敲出Morse碼般的韻律,見周深進門,立刻把平板電腦推過來,屏幕上是她熬夜整理的資金流向圖,陳校長的名字在節(jié)點上反復(fù)閃爍,像根拔不出的刺。
“核對過三遍了?!睆埡瞻哑遄影丛谧澜?,瓷質(zhì)的白子與木質(zhì)桌面碰撞出清響,“倉庫監(jiān)控顯示,你爸前天運走了十二箱賬本,不過我拷貝了加密文件夾的密鑰?!彼鋈惶ь^,視線掠過周深眼下的青黑,“你確定不讓我跟去見記者?”
林悅替周深拉開椅子,指尖觸到他背包側(cè)袋的凸起——是那盒母親的舊棋子?!鞍从媱潄怼!彼穆曇糨p得只有對面兩人能聽見,“你和蘇瑤去蹲守倉庫,萬一他們轉(zhuǎn)移證據(jù)——”
話沒說完,咖啡館的門被風(fēng)撞開,穿灰色風(fēng)衣的男人挾著報紙卷走進來。周深認出那是陳然,校論壇上爆過教導(dǎo)主任收禮料的調(diào)查記者,此刻他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四人,在周深胸前的校徽上多停了半秒。
證據(jù)袋推過去時,周深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咖啡機的轟鳴。陳然的手指劃過賬本照片上的紅印章,突然頓在某頁——那是母親“死亡證明”的復(fù)印件,簽名欄上周父的筆跡還帶著酒后的顫抖?!斑@些年,你見過你母親多少次?”記者的聲音突然柔軟,像觸到了某個結(jié)痂的傷口。
少年盯著桌面上晃動的樹影,想起療養(yǎng)院探視日的場景:隔著消毒水氣味的玻璃,母親總把彈珠藏在掌心,用唇語說“等花開了就回家”。而窗外的玉蘭樹,直到他十七歲那年才第一次開花?!笆??!彼犚娮约赫f,“每次她都穿著藍裙子,和我小時候記憶里一樣。”
與此同時,城南賭場的地下室里,周父的打火機在賬本堆上投下跳動的光影。陳校長的領(lǐng)帶松垮地掛在脖子上,領(lǐng)口汗?jié)n形成深色的圈,像道逐漸收緊的絞索?!盁诉@些,你以為就能清白?”他的聲音混著老鼠在墻角的窸窣,“銀行流水、交易錄音,我早備份在三個不同的云端。”
周父的手指捏緊打火機,塑料外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他望著賬本上“周深”的學(xué)費記錄,想起兒子七歲生日那天,非要把攢了半年的零花錢塞進他掌心,說“給爸爸買新領(lǐng)帶”。那時的他正為賭局虧損焦頭爛額,揮手間打翻了桌上的玻璃罐,藍色彈珠滾進沙發(fā)底,從此再也沒找到——直到上周在兒子床頭看見那枚裂珠,才驚覺原來當(dāng)年滾丟的,是母子倆各藏半枚的對珠。
“你以為我想這樣?”周父突然笑了,笑聲撞在水泥墻上碎成回音,“當(dāng)年你讓我偽造死亡證明時,說的是‘給孩子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可現(xiàn)在呢?”他猛地扯下墻上的日歷,4月20日的頁碼上,用紅筆圈著周深的生日,“他連我藏在書房第三塊地板下的賬本都找得到,你說,這算什么成長環(huán)境?”
下午的陽光斜切進咖啡館,陳然的錄音筆紅光在桌面劃出弧線。林悅望著周深握成拳頭的手,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突然想起上個月在巷口看見的場景:他蹲在地上撿被野貓撞翻的貓糧,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株在石縫里倔強生長的野草。
“最后一個問題。”陳然合上筆記本,目光在周深與林悅交疊的手上停留,“如果報道發(fā)出后,你父親……”
“他不是突然變壞的?!敝苌畲驍嗨瑥目诖锩隽阎?,碎琉璃在陽光里折射出彩虹,“我記得他以前會在雨夜背我去醫(yī)院,會把我的作文貼在書房墻上。但后來……”彈珠在掌心轉(zhuǎn)動,裂痕對準了窗外的梧桐,“后來他眼里只有籌碼,連母親的病都能當(dāng)籌碼?!?/p>
林悅忽然想起周深課本里的便簽,用鉛筆寫著“媽媽喜歡紫藤花”“爸爸戒煙第三天”,字跡從稚嫩到工整,橫跨了整個初中時光。她伸手覆住他握彈珠的手,碎玻璃的棱角透過掌心,像共同承擔(dān)著某個沉重的秘密。
暮色漫進操場時,周深和林悅站在雙杠旁。遠處傳來晚自習(xí)的鈴聲,教學(xué)樓的燈光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少年望著自己映在單杠上的倒影,忽然想起母親教他下棋時說的話:“黑子白子沒有正邪,關(guān)鍵看落在哪里?!?/p>
“怕嗎?”林悅的聲音混著歸鳥的唧啾。
周深轉(zhuǎn)頭,看見她校服領(lǐng)口露出的鎖骨鏈,是去年生日他送的圍棋子吊墜。遠處的晚霞正染透半邊天,像打翻的朱砂硯,而她的眼睛里盛著即將熄滅的光,比任何星辰都明亮。
“怕啊?!彼鋈恍α耍蚜阎榉旁陔p杠頂端,碎瓣在晚風(fēng)里輕輕搖晃,“但你看,就算碎了,它還是會發(fā)光?!?/p>
晚自習(xí)的預(yù)備鈴響起時,兩個身影穿過操場。周深口袋里的棋子與林悅的吊墜相撞,發(fā)出細碎的清響,像春天第一聲破冰的溪流。他們知道,前方或許有暴雨,有泥濘,甚至有深淵,但掌心相扣的溫度,讓每一步都有了重量——那是比恐懼更強大的東西,是愿意為真相站在光里的勇氣。
當(dāng)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時,陳然的電腦屏幕上,新文檔的標題閃爍著微光:《棋盤下的暗局——一位中學(xué)生的十年追證》。附件里的彈珠照片下,標注著周深的話:“破碎的光,也是光的一部分?!?/p>
而在城南某間地下室,周父盯著手機里兒子與記者握手的照片,忽然發(fā)現(xiàn)少年口袋里露出的藍角——是他以為早已遺失的對珠。打火機從指間滑落,在地面敲出長音,像某段時光的終章。他忽然想起周深周歲時抓周,那么多貴重物件里,孩子偏偏攥緊了他隨手放的圍棋子,笑得像捧著全世界。
夜色漸深,周深家的老掛鐘敲了九下。蘇瑤發(fā)來消息:“倉庫監(jiān)控顯示,有貨車開進后巷?!睆埡盏亩ㄎ辉诘貓D上閃爍,像枚即將落定的棋子。少年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忽然明白,有些真相或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就像母親棋盒里的黑白子,終將在黎明的棋盤上,織出屬于他們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