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光透過古樹的枝椏,斑駁地灑在素素的長發(fā)上。她赤足立于山巔,指尖輕觸一株枯槁的老松,樹皮皸裂如老人垂暮的手。三百年前,這樹曾是她的棲身之所——那時她還未修成人形,只是山間一縷依附古木的靈氣。
“再這般枯下去,你撐不過立秋。”她低聲呢喃,掌心泛起瑩綠微光。光暈滲入樹干,卻似泥牛入海,連一絲漣漪都未驚起。
山腳下忽然傳來引擎轟鳴,素素蹙眉望去,幾輛越野車碾過碎石路,車燈刺破夜色,驚飛一群棲鳥。為首的男人跳下車,展開一卷圖紙,指間煙頭明滅:“就這棵樹,明天找人來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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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修遠從夢中驚醒時,晨光正爬上畫架。
畫布上的女子一襲素衣,立于蒼松之下,長發(fā)如瀑垂至腰際。這是他第三次夢見她。第一次在敦煌寫生,風(fēng)沙漫天的黃昏,她自壁畫中款款走出,將一枚松果放入他掌心;第二次在蘇州老宅,梅雨淅瀝,她隔著窗欞與他四目相對,眼底似有千年積雪。
“又畫她?”好友陳禹湊近端詳,“你這‘夢中情人’系列,倒是比山水畫賣得俏?!?/p>
林修遠苦笑。自半年前接手“古樹保護”主題創(chuàng)作,這女子便夜夜入夢。更詭譎的是,他總在現(xiàn)實中尋到她的蹤跡——某座破廟梁柱的浮雕、某冊古籍泛黃的插頁,甚至昨日在茶樓,說書人一拍驚堂木:“話說那山靈素素,為護古樹散盡修為……”
他驀地站起,茶盞翻倒,碧螺春潑濕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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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半仙?”林修遠望著巷口褪色的布幡,上書“卜卦解夢”四字。
棚內(nèi)老者須發(fā)皆白,正就著煤油燈粘補一本《淮南子》,聞言頭也不抬:“為夢而來?為畫而來?還是為……一棵樹?”
林修遠心頭一跳。老者抬手擲出三枚銅錢,叮當(dāng)落于龜甲之上,忽而長嘆:“松果為契,畫魂為引。林先生,你欠的債,該還了?!?/p>
煤油燈倏地熄滅。
黑暗中,韓半仙的聲音似從極遠處飄來:“崇禎七年,陸明軒為救胞妹,入山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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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前塵·崇禎七年**
陸明軒攥緊藥方,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紫河車、百年參……還有一味‘松魄’?!崩芍修垌殗@息,“陸公子,這松魄需取自古松樹心,且須山靈自愿贈予。恕老夫多言,便是尋得到,山靈又豈會輕易舍了修為救凡人?”
入夜,陸明軒跪于山神廟,供桌上三柱線香燃盡。神像斑駁,匾額“有求必應(yīng)”四字殘破不全。他閉目合十,忽聽身后傳來輕笑:“求神不如求我。”
素素斜倚門框,松枝簪發(fā),裙裾綴滿蒼苔。她指尖一挑,藥方自他懷中飛出:“以血為墨,寫個‘契’字。我予你松魄,你予我……”她湊近他耳畔,“一生不得離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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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松煙巷**
韓半仙撥亮燈芯,龜甲上銅錢竟熔成金液,蜿蜒匯成古松圖騰。
“陸明軒毀契了?!彼喝〗鹨海诹中捱h掌心畫下一道符,“他取松魄救妹后,連夜下山應(yīng)試,留素素獨守枯松。雷劫那日,她本可棄樹遁走,卻將最后靈力注入樹根……”
林修遠喉頭哽住。夢中畫面忽而清晰:素素在暴雨中化作熒光,松樹頃刻焦黑。最后一刻,她朝他一笑,與畫中女子重疊。
“現(xiàn)在那棵樹,就是當(dāng)年殘根新發(fā)的芽。”韓半仙推開木窗,遠山輪廓如蟄伏的獸,“明日伐木隊進山,是劫是緣,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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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雷劫夜**
素素仰頭望天,劫云翻涌如墨。
陸明軒的玉佩還系在枝頭,沾了夜露,沉甸甸的。她撫過枯皺的樹皮,輕笑:“你說人為何總毀約?因活得太短,記不住百年承諾?”
第一道雷劈下時,她將臉頰貼向樹干。
恍惚聽見有人喊她名字。
陸明軒踉蹌奔來,官袍染泥,懷中緊抱一截焦木——那是他金殿題名后,求來的御賜“神木令”。
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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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今生·松魄重生**
推土機轟鳴逼近古松時,林修遠展開畫軸。
墨色山巒自宣紙漫延至現(xiàn)實,松影婆娑,素素自畫中走出,蒼翠藤蔓絞住鋼鐵巨獸。開發(fā)商怒罵:“裝神弄鬼!這樹非砍不可!”
林修遠咬破指尖,按上樹干。
血珠滲入樹皮的剎那,山風(fēng)驟歇,松針簌簌如雨。三百年前雷劫的傷疤層層剝落,嫩芽自焦痕處抽枝,頃刻花開滿樹。
素素身形漸淡,含笑望他:“這次,換我等你?!?/p>
松果自枝頭墜落,滾入林修遠掌心。
韓半仙的聲音隨風(fēng)散去:“千年契,一世緣。林先生,畫完那幅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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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
**遺落某座茶樓某套戲本某段預(yù)言誰在聽**
**穿越時空的某道視線終于相認在這天**
葉清淺抱著標(biāo)本夾走來時,林修遠正在補完《蒼松圖》最后一筆。
“這樹……我好像夢見過?!彼p觸畫中松枝。
林修遠擱筆,將松果放入她掌心:“不是夢?!?/p>
窗外,山嵐拂過新綠的松林,如一聲千年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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