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

這是路湘愁推開醫(yī)院大門時最先注意到的。那種刺鼻的、帶著冰冷金屬感的氣味，瞬間讓他想起初二那年，他和云涼第一次真正意識到生命可以多么脆弱。

那天也是這樣的氣味，也是這樣的夏天。蟬鳴刺耳，陽光毒辣，他們站在市中心醫(yī)院的電梯里，沉默地看著樓層數(shù)字一個個跳動。

云涼面無表情地盯著電梯按鈕，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吸引她的東西。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平靜，就像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波瀾。

“我媽媽是高血糖引起的腦出血?！边@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就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事實。然而，誰都知道，這個事實對于一個十四歲的女孩來說，意味著什么。

她的母親，那個給予她生命、陪伴她成長的人，此刻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生死未卜。而云涼，卻只能站在這里，等待著電梯的到來，去面對那個可能會讓她心碎的消息。

醫(yī)生說送醫(yī)及時，不會有生命危險。這是云涼唯一的安慰，也是她此刻能夠保持冷靜的原因。但她心里清楚，即使母親沒有生命危險，腦出血所帶來的后遺癥，也可能會讓她的生活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路湘愁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云涼——背挺得筆直，嘴唇抿成一條線，眼睛里有什么東西熄滅了。平時的云涼總是笑著的，眼睛彎成月牙，聲音清脆得像風(fēng)鈴。但自從昨晚接到那個電話，那個活潑的云涼就仿佛不見了。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十一樓。走廊很長，慘白的燈光照在同樣慘白的地磚上，兩邊的病房門緊閉著，偶爾有護士推著藥車匆匆走過。

云涼在病房前停下，深吸一口氣才推開門。路湘愁跟在她身后，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云涼的媽媽，那個總是氣血十足的云阿姨，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頭發(fā)被剃光，臉色灰白得像紙，身上連接著管子，眼神也有些呆滯。

"媽，我來了。"云涼輕聲說，走到床邊握住母親的手，"湘愁也來看你了。"

云阿姨微微睜開眼："小涼..."

"別說話，媽。"云涼打斷她，聲音輕柔但堅定，"醫(yī)生說你要多休息。我給你帶了換洗衣物，還有你最愛看的雜志。"

路湘愁站在一旁，看著云涼熟練地整理床頭柜，倒水，調(diào)整點滴速度。這些動作如此自然，仿佛一夜之間，那個愛鬧愛笑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小大人。

探視時間只有三十分鐘。離開時，云涼輕輕帶上門，然后突然轉(zhuǎn)身抱住路湘愁，把臉埋在他肩膀上。路湘愁僵住了，感覺到肩膀處的校服漸漸被淚水浸濕。

"湘愁，"云涼的聲音悶悶的，"人的生命是脆弱的。"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沉重地刺入路湘愁的心臟。他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能輕輕拍著云涼的后背，就像多年前她坐錯公交車那次一樣。但這次不一樣，這次不是迷路，不是摔倒，而是某種更加龐大、更加不可逆轉(zhuǎn)的東西。

他們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云涼盯著那些光斑，輕聲說："昨晚媽媽在廚房暈倒的時候，我以為...我以為她要死了。"她的手指緊緊攥著校服裙擺，"就那么突然，前一秒還在說周末帶我去買新鞋子，后一秒就倒在地上..."

路湘愁沉默地聽著。他想起自己父母總是加班到深夜，想起云涼媽媽每次都會多準(zhǔn)備一份晚餐給他，想起那些被他們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日常。原來這些日常如此脆弱，像肥皂泡一樣，一碰就會破滅。

"我們以后...要更小心。"最后他只能說出這樣蒼白的話。

云涼抬起頭，眼淚已經(jīng)干了，但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永遠改變了："嗯。"她頓了頓，"湘愁，你也要注意身體，不要總是熬夜學(xué)習(xí)。"

這是云涼第一次用這種語氣關(guān)心他的健康。往常都是路湘愁提醒她添衣服、帶傘，現(xiàn)在角色仿佛互換了。路湘愁點點頭，突然意識到，他們正在經(jīng)歷某種成長儀式——從認(rèn)為大人無所不能的孩子，到明白大人也會倒下、也會需要照顧的青少年。

記憶漸漸淡去，路湘愁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醫(yī)院大廳里，手中拿著那張舊公交卡。

"人的生命是脆弱的。"

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當(dāng)時云涼說這句話時，不僅僅是在說她的母親。也許在某個潛意識層面，那個總是被醫(yī)生叮囑"注意心臟"的女孩，早已隱約感知到自己生命的脆弱性。

路湘愁轉(zhuǎn)身離開，電梯旁的窗戶可以看到醫(yī)院后花園。那里新栽了幾棵櫻花樹，粉白的花朵在風(fēng)中搖曳。他突然想起云涼曾經(jīng)說過，櫻花之所以美麗，正是因為花期短暫。

就像她的生命一樣。

路湘愁摸了摸胸前的懷表，輕輕按開表蓋。照片里的云涼永遠笑著，永遠年輕。他深吸一口氣，讓那股消毒水的氣味充滿肺部，然后走向電梯，就像當(dāng)年牽著云涼的手離開醫(yī)院時一樣。

只是這一次，是他一個人。

_____

母親去世后，父親總說“其實應(yīng)該早點帶你媽媽去看看的，你媽媽腿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

可我們當(dāng)時都沒有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