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詞叫物是人非,上了岸后,我倒覺得“物非人是”。
老房子大多都拆了,磚頭跟玻璃碴堆在一塊兒,樹杈代替屋頂,趴在墻頭。道中間新建個大橋,又高又寬,橋柱子下面停幾輛私家車,沿周遭的土道往里走,有一溜人家,我姐她們就住這兒。
“到了,就是這兒?!?/p>
“你可比你活著的時候重了不少,一路推你,汗都下來了?!?/p>
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撣了撣落在棺材板上的雪片兒。
我住的房子跟我姐她們挨著,雖然我很久不回來,但聽我姐說,她閨女把我那兒當大號書房,有事沒事兒往那兒跑。小姑娘愛干凈,我屋里也被她收拾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大門打開,我先把載著小孩棺材的推車推院里,然后給我姐打了電話,正好這時候她也午休。
“姐,我回來了,晚上給你們做飯?!?/p>
“怎么突然想起來回家了?”
電話那頭挺吵,估計老姐正在飯班跟學生吃飯。
“沒啥,就是想回來。你問問南南想吃啥,她小姨給她做。”
“行,我把電話給她。郭南落,小姨回來了,來接電話……”
“小姨,你回來啦!”
一陣嘩嘩聲,大概是南南搶電話整出的動靜。
“小姨,你是怎么回來的啊,坐船嗎?我還沒坐過船,等我放學了你帶我去坐好不好?”
“行了行了,小姨剛回來,讓她先歇歇腳啦。今晚她做飯,想吃啥告訴她?!?/p>
南南跟她媽不一樣,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對于“出?!边@件事,也許是看多了我放在家里的小說雜志,她憧憬得不得了。
宋鐘也很喜歡纏著我?guī)龊!?/p>
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喜歡“出?!北旧?,但仔細想想,她在船上的日子夠長了,長得令人發(fā)指?;ù弦步^對不會有什么美好的回憶,她理應對這片殘忍的蔚藍避之不及。
但當時我沒多想,既然她讓我?guī)纤?,那就帶上,多張嘴吃飯而已?/p>
現(xiàn)在看來,她是害怕被一個人留在家里吧。
“那我想吃糖醋排骨,小姨可以做嗎?”
“當然可以啦,好好上學,回家有好吃的?!?/p>
“嗯呢,小姨真好!”
掛斷電話,那個喧鬧的世界驟然遠去。白花花的天地里,又只剩我和宋鐘了。
“我出去買菜,一會兒就回來?!?/p>
我知道她聽不見,也不會回應我。
這是我的習慣:無論我要去哪,離開前我總會告訴她,一會兒我就會回來。
習慣成自然,很難改。
我沿著推車的車轍,從她進門的地方出了門。
糖醋排骨,她也可喜歡吃呢。
發(fā)現(xiàn)她有自傷傾向的時候,我不算太驚訝。就那個環(huán)境,大人都有受不住跳海自殺的,更別提她一個小孩。
陰濕的地方待久了,心難免發(fā)霉。
所以我就想多陪她曬曬太陽。
她那一身傷,看著唬人,好在都沒傷到里面。處理得也不算太晚,沒啥大事兒。
先拿濕毛巾放血痂上敷一段時間,再用針把擠在肉里的石子挑出來,最后把膿血放出來……
“我小時候摔了,我媽就這么給我整的?!?/p>
她咬著嘴唇,臉憋通紅,盡力克制著不把腿從我手下抽走,小臉兒扭成個苦瓜。
看來只能等處理完傷口再閑聊了。
“中午吃什么?”
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聊。
“嗯?”
我聽出來了,那是“在問我嗎,真的可以由我提意見嗎?”的意思。
“對啊,在問你。說個菜,給傷員吃點好的。”
知道我沒在開玩笑后,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她眼睛亮了一下。
像個普通的,嘴饞的孩子。
用“像”不太貼切,她本來就應該是。
我先停了手上的動作,給她說話的機會,省得她繼續(xù)咬嘴唇。
“那……糖醋排骨?”
她低頭說著,還不住抬眼往我臉上瞟,觀察我的反應。
“當然可以啊,我也挺喜歡吃?!?/p>
其實說不上喜歡,只是不討厭。
但這么說,能讓她覺得我不是有意遷就她,她也會安心不少吧。